王予注视法庭正中央的国徽，“我不清楚沈董印象里您是什么模样，我只清楚我印象里沈董是什么模样，他从不偏离轨道，唯有在您身上，他偏离了。您也许不觉得偏离轨道算什么大事，世人兜兜转转，偏离初衷的比比皆是。可对沈董来说，他所付出牺牲的，您看到的不过皮毛。拯救许柏承和他的尊严，他的苦难，完全是相悖的。您可否尝试过，自己践踏自己的滋味。”

我紧攥的拳头，尖锐的指甲盖近乎嵌入掌心皮肉。

我望向被告席一身正装的沈怀南，灼人的白光下，他衬衫愈发干净雪白，像洗过千百次，几乎褪色，单薄透明到极致，他裸露的皮肤亦是浓白到透明，类似牛乳色，一触即碎的纯净。他穿着的深蓝色西装板正而挺括，没有半分褶痕与灰尘，连同他的皮囊，纤瘦清朗，温润风华，无可挑剔的规整，这一幕的沈怀南比我见过的他所有时刻都郑重严肃。我还记得和他初次相遇，他坐在橱窗位置，专心致志审阅电脑中的案卷，神圣而不可侵犯，像最高的一座山，最不染尘埃的花，外面下着大雨，里面是一盏昏黄的橘色灯光，那盏灯是如此契合他，如此俊雅，海城的雨，长街，霓虹，也如此契合他。那日的雨水多么缠绵温柔，那日的沈怀南就暗涌着多么激烈野性的疯狂。

我没有识破他的疯狂，我步入他陷阱，又反败为胜。

无数情浓的午夜，许柏承说我有剧毒。世上有些人的毒可解，有些人的毒无解，沈怀南动心的林姝，便是他无解的毒液。

我低下头，胸口处的项链闪烁着银光，这是他送我的那条，我归还了他，他又送到我手上，就像我们之间那些不与人知的感情，不见天日的纠缠，反反复复，惊心动魄，可偷来的终归不长久。我承认我有片刻的深陷，我不敢放任自己贪恋片刻温情，这片刻的冲击与荼毒，实在太致命。

我狠了狠心，将项链扯断，小心翼翼塞进王予的口袋里。

十点的钟声敲响，警察押解着许柏承入场，和沈怀南同在被告席，穿梭过中间的走道时，他似乎在寻觅我，当他发现我在前排也凝望他时，他眼底漾着一丝笑纹。

审判组依次入席，十点零两分宣布开庭。审判长针对黄延祥的控告要求沈怀南做辩护，他非常大胆选择无罪辩护。许柏承的案子其实可大可小，前提是以有罪辩护切入可小，在量刑上达到尽量缩减的目的。而无罪辩护没有律师敢接，它本身的难度太大，众目睽睽下把一个半只脚都踏进监狱的人撇清，要顶住的压力和质疑可想而知。然而沈怀南根本没有考虑有罪辩护的方案，他十分果断选择做无罪辩护，才震惊了业界。

“梅尔税务是上一任董事长许崇文遗留的罪恶历史，被告涉嫌知情不报，做假账欲盖弥彰，抹掉其父罪行，粉饰太平。他的行为应定义为包庇罪，而不是同案犯。税务问题伊始于二十年前，被告时年十五岁，一个未成年会参与企业犯罪吗？根源上讲他是受害者，而且他在接管集团后第一时间做弥补，缴纳了两倍罚款，此案在法律范畴已尘埃落定，没有翻案的理由，我提请法官不予追究。许崇文于去年12月份离世，被告控制尹正梧的言论自由确切说在道德范畴是一个儿子对父亲身后名誉的维护，是一种天然的，存在于我国历史文明的情感盲目，尹正梧是认可且听从的。除此之外，他再无直接性的法律过错。原告非要指责他犯罪，那我以为他的罪名是世界延续至今的最有力而古老的动机权欲。它比色欲，物欲更易失控，在法律层面，不择手段摄取满足自己权欲的途径，无节制用实质性东西填补欲望上空虚，统统定义为贪污罪，可许柏承不从政，他的权欲并非来自搜刮百姓市场，而来自他自己所处的圈子，他的罪行是所有企业都具备的污点，我不否认他的商业手段过分毒辣，可法庭也应当不予否认他的欲望和本性无罪。他多年所经手问世的产品，没有质量疏忽，他在定价上符合市场诉求和规章，他行贿是上面豁开的口子，有买才有卖，对于企业而言，当上面的口子朝向自己，企业的掌权者无动于衷，意味着他的辉煌到头了。法庭要取证的是向梅尔张开口子的某一部分人士，至于柬埔寨工厂的劣质船舶材料，它没有冠名梅尔制造，原告控诉被告是黑手，没有依据。”

黄延祥的律师起立说，“被告与其父相当狡猾，柬埔寨的黑工厂没有注册，出口的半成品材料也未标注商标和厂址，买方贪图便宜，对这方面的管控也很放宽，尹正梧任职的七年间在黑工厂与梅尔大楼往返上千次，虽然实据无从考证，但证人口述难道不算证据吗。”律师冷笑瞧着沈怀南，“没有物证摆在你面前，就辩为无罪，这般荒谬结论从专业律师之口讲出，真是贻笑大方。按照沈律师的辩护，许柏承涉嫌绑架偷渡尹正梧也是无罪吗？维护亡父名誉便罔顾法律，欺压下属，法律不予追责的后果是助长许柏承之流的猖獗气焰。众所周知，许家父子是海城顶级权富的代表，犯罪影响比普通百姓更恶劣，更不可估量。”

审判长看向举手示意的沈怀南，“被告律师继续发言。”

沈怀南质问黄延祥的代理律师，“没有物证摆在我眼前，被告方为什么有罪，你依靠直觉下定论吗？原告指控被告涉嫌强制偷渡受害者，有边境的录像吗？国道，山路，水运，有任一目击者吗。”

对方沉默。

沈怀南又问，“有证词吗。”

对方说，“我委托人有受害者尹正梧和他朋友的音频录像。”

沈怀南对审判长说，“我请求录像中出镜的尹正梧朋友上庭呈供。”

黄延祥大惊失色，“他朋友？”

沈怀南笑意高深莫测，“很惊讶吗。你方提供视频，我方将证人带到法庭对峙，不是更稳妥吗。”

黄延祥情急大吼，“你收买证人！”

沈怀南笑意渐渐凝固，“法庭诽谤律师，是藐视法律。”

审判长震动着法槌，“不可人身攻击律师。”

黄延祥从头到脚僵直着。

沈怀南落座，律师察觉到情形不妙，和黄延祥小声商议措施，很快艾坎被带上庭，他在旁听席梭巡了一圈，他看清我面容，眼底波涛汹涌，我颔首暗示他，艾坎压抑着，很是焦躁紧张。

审判长询问，“证人，现场有无收买你、暴力威胁你的人。”

艾坎看了一眼被告席，又望了一眼原告席，他扮作认出黄延祥的样子，“是他，黄老板。”

黄延祥委实没料到有这副场面，被收买就罢了，还蓄谋拉他下泥潭，他怒不可遏，“你血口喷人！你作伪证，作伪证犯法！”

艾坎被吼得一激灵，我提心吊胆抓紧裙摆，倒是沈怀南面不改色，在被告席审视着艾坎，或许是沈怀南的镇定自若给了他一颗定心丸，他当即反咬，“黄老板，你怎能翻脸不认账？你亲自飞往泰国，不止我，札卡也是你买通，你承诺只要我们指证许柏承，协助你夺得他公司，就给我们一笔报酬，脱离红灯区。报酬迟迟未到账，蚂哥怀疑我私吞了，把我打得好惨。”

我用力握紧到快要无知觉的十指，无声无息松开。

黄延祥义愤填膺指着艾坎，整个人气到哆嗦，“谁教你陷害我的！”他又指着被告席，“许柏承，沈怀南，你们竟敢颠倒黑白！姓沈的，你是许崇文的私生子，你忘了自己殷勤投诚我，求我出面与你联手扳倒梅尔吗，怎么，和林姝偷情上瘾，不惜救那个荡妇的情夫啊！”

他在庭上面朝旁听席揭发，“沈怀南是许崇文的私生子，他和林姝有一腿，他们通奸，沈怀南以法谋私栽赃我！”

旁听席一片哗然。

审判长提醒，“不准交流与案件无关的话题！”

沈怀南系上西装扣子，气定神闲站起，“原告信誓旦旦有证据吗。”

黄延祥说，“我当然有，林姝肚子里的孩子，不是许柏承的就是你的。”

自始至终一言未发的许柏承顿时蹙眉。

沈怀南不屑轻笑，“医学凭证呢？原告信口雌黄毁我清誉，我请求审判长勒令他闭嘴。”

审判长二度震动法槌，“原告安静。”

沈怀南坐下。

许柏承看着他，用极轻的音量说，“我求你，想方设法把她择出去，半点脏水不要泼到。”

沈怀南目视前方，脸上不露声色，“你即使不求，我也会不计代价择出她。”

黄延祥律师责问，“那人证不作数吗？他的遗嘱正是对被告罪行的揭露，我国法律保障尊重死者的合理合法遗嘱。”

沈怀南望着审判席，“可视频不是遗嘱，也的确不合法。证人尹正梧既是死者也是凶手，被告提交过一组国道摄像，死者绑架被告的继母林姝女士意欲谋杀，是4.17特大爆炸案的始作俑者，林女士死里逃生，不是死者未起杀机，而是杀人未遂。死者和原告皆与被告方有恩怨，涉及重大商业侵吞。在共同人证艾坎翻供、不支持原告控诉的情况下，仅凭与被告有矛盾并且是谋杀方的死者生前供词就判定我委托人偷渡绑架，不符逻辑。原告家族在青城只手遮天，恶意伪造收买歪曲事实，甚至逼迫尹正梧说出对被告不利的诬陷证词，不是绝无可能。除非艾坎作证，死者录制的视频是出自本人自愿且无外力逼迫，以及和原告、被告、死者三方都毫无关系的见证人当庭亲笔画押并公证这段视频的明确性，否则我抗议原告的每一项诉求，是明目张胆钻法律的漏洞。”

审判方交谈了几句，对黄延祥的律师说，“有第三方见证人吗。能证明死者在没有遭受任何外力胁迫下录制的音频吗？”

律师不服反驳，“物证不是最有信服度的吗？就因为被告律师是扬名全省的名律，他口中的诡辩便抹杀确凿证据，认定指控无效？”

审判长面无表情，“尚未结案，你仍然可以提交有价值的证据。”

律师大声说，“河东郡刑警队长朱康亲眼目睹尹正梧出境当日，被告的私家车出现在边境线。”

律师随即向审判长提交了边境路况摄像，确实一辆挂着许家牌照的轿车疾驰而过，方向是中临国道，而那条国道是滇海国道，滇的边境在东南亚交汇处，这截录像我在刑警大队审讯室也看过。在审判长和审判员参考录像的过程，律师说，“以出境当天未节点，前后各延伸一周，航班，客船，铁路，均无尹正梧的乘坐信息，不是偷渡绑架是什么？”

沈怀南再次起立，“原告律师所列举的物证，关于被告私家车在敏感节点出现于国道，那天的中临国道所有路段都处于交通不限管制的阶段，货车，轿车，任意经行。原告律师以此判断被告有涉案嫌疑，那么我恳请审判长逮捕全天经过的车辆，行人，包括戍卫，被告可能犯案，其他人照样可能。”

沈怀南陈述完毕，解开制服纽扣又一次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