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着惨白的灯晕打量他,“你承诺宋世忱只要与你联手扳倒梅尔就分文不取宋氏的股份与财产,和他平分梅尔。你给出的条件远比我给出的砝码丰厚诱人,宋世忱本性不是贪得无厌,但他厌倦被欺压,尤其厌倦坐在权势大门外的冷板凳上,他急于谋求最大的利益和势力,你送上门了,于是他受你蛊惑和欺骗毫不犹豫地背叛了我。后来他发觉你并无真心扶持他,又转投我的阵营,恳求我出手襄助他,报复你的利用,稳住他在宋氏的地位,我办到他的要求,他便协助我掠夺盛文,恢复我们的合作契约。可时过境迁,我无意再掠夺盛文,沈匡,我对你的愧疚太深。”
我无声无息得低下头,“邹太太之前撞破我和你在茶楼过道的场景。她威胁我,扶持邹铭实做董事长,言下之意邹铭实不准备出力,只坐享其成,那段日子我们的流言一波又一波,你刚好离婚,宋幼卿也刚好曝光你生理的秘密,万一再有流言传出,发酵会更迅速,我就口头应允了,先安抚住她。我平生最讨厌威胁,也深谙威胁一次,便有两次,三次,周而复始。越是有钱有势,越是贪婪无度,邹铭实就算当上董事长,他也坐不稳,他有将帅之才,没有帝王之相,他坐不稳,就必然源源不断威胁我办事,一了百了是最佳棋路。柏承...”我欲言又止,“柏承也下过通牒,我担心邹太太告到他那里,他不喜欢我和你接触。”
窗纱在黄昏的风声里浮动,像泛滥的一池春水,“我联系了宋世忱,揭露邹铭实的野心,提出帮他保宋氏,保他顺遂继承,他心知肚明如果我扶持邹铭实,宋氏岌岌可危,他什么也得不着,邹铭实要顺理成章继位,务必把宋家搞垮,宋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都落马遭殃,他才不落人口实。在我授意下,宋世忱以内部优化整顿的借口,罢免了邹铭实的实权,又抛售市场,再转手收购他大部分股份,邹铭实被削减为股额倒数的小股东,我那时就筹谋好要借刀杀人,借宋世忱的刀,铲除对我不利的邹家,再围魏救赵,与盛文联合围剿宋氏,假意救邹铭实,救出后再卸磨杀驴,把宋氏全部喂给盛文。”
沈怀南仍旧不置一词,用非常清冷的,淡漠的眼神望着我。
我拿不准他心思,迟疑着闭了嘴。
他终于在我失声后说,“然后。”
我试探反问他,“范助理向你讲述来龙去脉了吗。”
他嗯了一声,“讲了。”
我说,“邹铭实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和他夫人很有心计城府,他在宋氏二十余年,核心那点事摸索了十之八九。曾经我动过招安他的心,可不顺利,邹铭实安于现状,对商海一把手之间勾心斗角的战局不感兴趣,可如今他被宋世忱压制进泥土里,再不绝地反击,宋世忱上位后,他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了,他是百分百诚心为盛文做马前卒,宋铂章垮台,你也能出口恶气,先利用邹铭实当几日傀儡,转移舆论,平息后你驱逐他出董事局,股份在你手上,你要给宋铂章父子什么下场,取决于你一念。”
沈怀南注视着我,“我问你然后。”
我怔住,“你没听懂吗。”
他一字一顿,“吞下宋氏集团的计划,我不想听。”
我浑浑噩噩,“那你想听什么。”
沈怀南眼眸里的光亮越沉越深,直至消失,“我吞下宋氏后,你呢。”
我答复他,“我有我的去处。”
他寸步不让,“你有什么去处,早就考虑好了吗。”
我不语。
他不依不饶,“还是跟着许柏承,怎样也不改,是吗。”
我右手战栗着按住门栓,“沈匡,我从没说过我和许柏承会离散,我注定要跟他走下去,无论发生什么意外。”
沈怀南手肘支撑着床沿,他费力倾身,沦陷在一团朦胧的月色里,他面容更白,更单薄,清清瘦瘦的棱角,虚虚无无的幻影,“不存在注定的人和事,只存在你要不要改。”
“六年了。”我打断他,“我习惯了许柏承给予我的这种生活,生活里是同一个男人,同一段轨道,熟悉的模式,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圈子,我也渐渐适应他的为人处世,他的好与坏。人生做一场改变需要付出太多,风险也太大。沈匡,习惯是最难改变的,而改变后是如意或是不如意,我们无法预料,假如我二十岁,兴许我会赌,可我马上三十岁了。”
沈怀南耗尽全力的支撑在这一秒分崩离析,像一块瓦砾,抽离的一瞬,整片屋脊在摇晃,坍塌,粉碎,“这些理由,都不是理由。”
我捂着脸,埋在汗涔涔的掌心,“其实像最初,你图谋不轨接近我,我居心叵测利用你,是最合适我们的关系。”
沈怀南重重坠回原处,连带雪白的被子,他手背是暴涨的青筋,颈间是,额头亦是,病号服的第一粒浅蓝色扣子与他乌黑的短发交缠,他看着自己被包裹住的不计其数的伤口,低低发笑,“真是捂不热的女人呢。”
“我没有捂不热!”我手从脸上挪开,朝他大叫,“热又如何。在世上经历的磋磨多了,好不容易熬出头,能有一方归宿,热了冷了,该走哪条路,还要走哪条路。”
“说到底”他凝望天花板的裂痕,“焐热你的男人,就从不是我。”
我动了动唇,终究没出声。
“很久前你告诉我,你会推我下深渊。”
在阑桥,在海檀,在某一条街道的车厢,在夜幕里,在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对沈怀南说,“沈律师,你一只脚踏进我的深渊了。”
我没忘记,那个斯文又不屑一顾的沈怀南。
我咽了口唾沫,只觉喉咙干涩,酸楚,“沈匡,我是好意。”
他没有回应我。
失控,迷惘,困在一座牢笼里,漆黑中危机四伏,又没有出路,紧张,恐慌,自弃,他分明具备崩溃后再重建的力量,可他止步于溃散。他选择将他一切的失望,疯魔,偏执,都在这一刹那归还我。刹那的无助,刹那的情意。成人的爱恨,爱而不得,恨而不得,忘而不得,求而更不得。沈怀南仿佛有另外一种模样,爱和恨,忘和求,他都抓在股掌之上,他本该是无可求就撕碎的男人,执拗得让人心惊,可他的另外一种模样,也许是成全,也许是退让,也许是发癫。
多么聪明,多么擅于人性的世人也看不透。
我瞧着角落的一株芦荟,“沈匡,深渊不止你下,我也险些随你下。”
他睁开眼。
我别开头,望向窗柩,“既知是深渊,就悬崖勒马。”
我撂下这句话,转身迈出房门,衣袂滑过木框的一刻,像被什么勾住,一个犀利的,悲凉的,又荒诞而渴望的钩子,它勾住我的发丝,我讳莫如深的情感,我情不自禁驻足回头。
长长的走廊,长长的影,像雪一样浓白,几尺方正,暮色四合。沈怀南安安静静躺在病床,只一半侧脸,一半轮廓,喜怒不明。我关上门,在廊檐下静默许久,心口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地漏掉,一厘一厘地遗失,空空如也。直到阿季的电话打入,我才骤然清醒过来,一边接通一边走出住院部大楼。
阿季在那端汇报,“邹铭实实名举报宋铂章偷漏税款二十个亿,雅苑天府的二期楼盘也涉及降低标号节省成本,违背整体建筑结构的规格标准,偷工减料赚取非法高额利润。”阿季如释重负,“林小姐总算没有白耽误精力,邹铭实这一则揭发,是宋氏建立以来最要命的一剂重创,钱财和声誉尽损,别说盛文出马,稍有实力的企业出马都能吞掉三分之一的宋氏,宋氏近期负面新闻缠身,金方盛还通过公关部发布撇清声明,指责宋铂章为富不仁。业界都知晓宋氏和万科不久前统一战线向梅尔和盛文宣战,宋铂章沦为众矢之的,金方盛迫不及待洗清自己,他也担忧盛文找自己麻烦,撇清得很及时,也很无情。宋铂章现在四面楚歌。一所大集团在社会的底线上自取灭亡,倒下只需顷刻间,除非有大后台托着,上下打点。”
“不会有后台为宋氏打点。梅尔,盛文,荣辉,连万科都咬宋氏咬得体无完肤,宋铂章真有后台也像鸟兽一哄而散了。”我拦了一辆出租,报上医院地址,“二十个亿,宋氏的实力逊色梅尔,胃口倒是分毫不逊色。”
阿季说,“省里派稽查组入驻宋氏,据说单单财务部调集的五年内账本都堆满办公室了。”
我笑了,“宋铂章做梦也想不到集团藏着一颗绊脚石,关键时刻摔了他一个头破血流的大跟头。”
阿季问,“您要动手吗?宋世忱的问题您了解不少。”
我眺望车窗外的风景,“得饶人处且饶人,对同行的仁慈手段是要做给外界看的。梅尔也处在水深火热,这关头我出面落井下石宋氏,自然有人伺机以牙还牙梅尔。我的一举一动无异于许柏承的一举一动,他一向以阴毒自私闻名业界,此次不但我不闻不问,梅尔全体都要一声不吭。”
出租驶入临安道,我挂断电话,司机泊在医院停车场,我掏出一百元,不等找零便匆忙推门下车,一瘸一拐折返许柏承的病房。我进屋时,他正倚着床头看书,输液架上的点滴瓶空了,四瓶都空了,我本能看了一眼墙壁镶嵌的电子钟,比预计晚归了半小时,可许柏承挂水的速度比预计却提前了一小时,我愣住,一时没把握许柏承是否知道我出院了一阵。
他抬起头,翻了一页书,语气平平淡淡,“去哪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脱风衣,“在花园里散散步,护士说对脚伤复原好,海棠芍药都开了。”
许柏承端详我贴身的衣衫,“你病号服呢。”
我抻平裤子褶痕,“没留神打翻果汁,烙下一滩姜黄色,我嫌脏,泡水池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