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太太瞧着我肚子,“多久了,有点显怀。”
我抚摸着微微隆起的部位,“三月出头了。”
李太太说,“恭喜许太太。”
我说,“一个遗腹子,收下李太太的恭喜也勉强。”
邹太太调整着桌位高低,“人各有命,有这个孩子,无论男女,一辈子都稳妥了。大门大户的媳妇有子女傍身才算赚了下半生的牢固地位,男人情意再厚重,时效过了,也要随时让位给肚子争气的女人,除非别嫁这些风风光光的男人,别负责他的脸面,咱们生不生谁管得着呢。”
李太太掂量着一枚幺鸡,“许太太会麻将吗。”
我摇头,“玩不熟。”
“孕妇最大,换您玩得熟的吧。”
邹太太掏出一副扑克牌,抛在桌面,自动清洗着,我们顺时针自摸,我的位置临窗,恰好天花板悬吊的琉璃灯投映在我耳畔,时不时反射出一簇极其灼目的白光,邹太太余光一瞟,顿时便移不开视线了,她观赏好一会儿,“许太太佩戴的耳环是法国设计师莫德桑的封山之作吧。”
我随手打出手里的红桃A,心不在焉问,“莫什么,他是哪位?”
邹太太匪夷所思,“您没听过他吗,那您怎会拍卖他的作品?他设计的珠宝都在各国博物馆展厅拍卖出售,咱们国家只开办在香港和蒲城,一年才设计三款,今年传出退隐设计界,于是雕琢一件传世之作,价格炒得离谱。”
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耳环是他退隐的传世之作?”
邹太太点头,“是啊。价值不菲呢。”她搬动椅子到我身侧,“您这款是他压轴的设计品,名字叫永不沉没的爱情,在蒲城博物院以两千一百万的价格被一位匿名藏家拍得,就消失在市面,有大老板出资一亿为自己的女儿回收,可藏家不为所动,珠宝也从此杳无踪迹,原来是许太太收作囊中之物了。”
我整个人愣住,握着牌久久未动。
怪不得许柏承提醒我看商业新闻,这件藏品是刊登过的,并且它是新款,全世界范围内仅此一条的新款,但凡稍有见识,都能识别它的昂贵与独特,我抽屉里珠宝太多,什么衣裳搭配什么款式只顺眼就行,很少讲究细节色系,我懒得下功夫研究,因此属于没见识的,而许柏承眼力毒辣,他自然看破耳环的来历,除了沈怀南,寻常权贵纵然买下也断然不会送出家门,过于稀有的珍宝戴在正室之外的女人身上,被顺藤摸瓜牵出麻烦是必然的,沈怀南不畏惧,因为他离婚了,也只有沈怀南舍得砸大把金钱逢场作戏,起码在许柏承眼里,沈怀南送这款礼物,动真格的概率比物尽其用的概率要小。不止许柏承,包括我,也包括沈怀南自己,都觉得为一个女人而违背自己的初衷委实不划算,所以不论沈怀南作出何种举动,只要不划算,都难以被信服,被归为感情,而是归为别有图谋。
许柏承明里暗里警告我多次,与沈怀南保持距离,公事私事都少接触,我还浑然无觉戴着和他相干的首饰,难怪餐厅不欢而散,他冷落我将近一个月,也难怪产检那天他故话重提,脸色不好看。
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沈怀南,他又下套,明面的挑拨离间变成玩阴招了。
邹太太还没罢休,“两千一百万买一对耳环,你这孩子怀得是金贵。”
我强颜欢笑,“是...我稀里糊涂买的。”
我们聚精会神打牌之际,包厢的门被一名侍者推开,他端上果盘和一壶茶,又退下,谁也没留意他关门与否,侍者退下不久,房间内便蔓延一股香气,似有若无的香气,混合着浓烈的广藿香与清淡的晚香玉,一个是男香,一个是女香,融在一处充满荒唐至极的刺激,暧昧丛生,欲望横陈,浓得惑人,淡得清醒,放浪形骸又禁忌多情,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的激情歇斯底里碰撞起来。
这香味害人不浅,它挥之不去,萦绕在鼻息间,撩拨着,催发着,痛痒着,像几千几万条小虫子在钻,在爬。
我手一抖,要甩草花3,却甩出黑桃A,邹太太欢天喜地扔了牌,“我赢了,实在不好意思。”
李太太撇嘴,“许太太别刻意放水啊,当我瞎子吗,你们私交好,我们交情也不差的,输了牌恼火得很。”
我没由来得心慌极了,结结巴巴解释,“我没放水”
我话音未落,香味来源处响起一声男人的咳嗽。
我后半句顷刻戛然而止。
邹太太面朝门口,对走廊来来往往的人看得真切,她欠身张望,突然大喊,“是沈董啊,您也来打牌?听坊间传言,您的牌技数一数二,昔年做律师时帮许许多多嗜好博彩的大客户在牌桌上横扫千军呢。”
我脊背不由自主一僵,手心渗出一片汗渍。
男人熟悉的嗓音说,“凑巧和朋友在隔壁喝茶谈生意,听到邹太太说话,来打个招呼。”
邹太太喜笑颜开,“您是稀客,我好有福气的,与大名鼎鼎的新贵沈董事长如此有缘分。”
李太太也笑,“你啊,再年轻二十岁,和沈董的缘分哪会止于这一步啊,再深一步也好商量的嘛。”
邹太太啐骂,“你发骚就发骚,少拉着我,往后我没脸同沈董打交道了。”
沈怀南倒很绅士风度解围,“是我生不逢时,错过当年邹太太最风采的时候。”
“遗憾什么呀。”李太太喜滋滋发了牌,自己拾起三张,慢条斯理碾磨开边角,算相加的点数,“忘年恋还少的哦?什么年代了,男欢女爱对眼就来,沈律师恢复单身,何尝不是邹太太您趁虚而入的良机。”
邹太太大笑推搡她,互相拆台嬉闹,我感觉身后自始至终徘徊着一束无比滚烫的目光,热辣辣地仿佛要刺穿我,将我化为一滩水,一摊灰烬。
李太太端详沈怀南,“沈董离婚后,意气风发不减呐。打算何时再步入围城啊。”
沈怀南噙笑,“缘分不急。”
李太太托腮,“是不急是没有啊。”
“有是有的,不很瞧得上我。”
李太太大吃一惊,“没瞧得上沈董?”
沈怀南说,“李太太以为不可思议吗。”
“沈董是人中龙凤,仪表堂堂,竟没瞧上您,简直没眼光。”
沈怀南意味深长,“的确没眼光。可没眼光的女人,又令男人欲罢不能。”
李太太看着手头的牌,“让宋小姐听见,她可伤心了。”
邹太太说,“缘分是玄学,强求不来的。”
我颤抖着抓牌,抓了几回都失败,从指缝接二连三遗漏,偏偏场面又混乱,我一时焦急,牌滑到桌沿,胳膊无意一碰,又坠到桌腿,是明晃晃的一张红桃2。我立即弯下腰捡,一只男人的手先我一秒捡起牌,垂落的长发悄无声息掠过银色腕表,像柳条掠过一望无垠的湖面,片刻的涟漪,片刻的交集,在那醉人的春色里。
“谁用你了?”我拍打那只手。
男人无动于衷,白皙修长的骨节夹住纸片,手背单薄的血管跳动着,我甚至能嗅到他心脏疯狂的起伏和贲张,他强势的脉搏,他性感糜艳的喘息,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修剪整齐的指甲也光洁透明,倒映着我轻颤的睫毛,倒映着我瞳孔里小小的清澈的男人面容。
我重新坐好,沈怀南与此同时也直起腰,将牌递给我,我接过,他没松开,仍旧攥着,“红桃2,成双成对,我也向许太太贺喜。”
我衣裙潮湿,像浸泡了水,不声不响流淌过肌肤,我奋力夺,他不着痕迹也加重力道,牌紧绷着,各不相让,“借沈董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