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降下车窗,交警出乎意料,“沈律师?”
沈怀南递上一瓶水,“最近改行经商了。”
交警没接水,兀自点头,“我有耳闻。您这辆车...”他拍着空空如也的挡风框,“违规了,沈董。”
沈怀南解释,“出点事故,准备去店里维修。”
交警恍然,“您尽快,这么上路可不行。事故是您的责任?”
沈怀南轻描淡写,“女司机的责任,一个新手,没受伤,私了了。”他叩击着车门,“开个罚单吧。”
交警挥手,“没必要,沈董配合我们工作,早修复早安全。”
沈怀南发动引擎,“转达王队,给他队里添麻烦了。”
他朝前方高速路驶去,我正要跟,交警顺势敬了个礼拦下我,“哎”他一看是女人,语气委婉了些,“您去哪?”
我沉浸在岳阳楼中他和朱康合谋那一幕,脾气不顺,“报仇。”
他看了我一眼,“您的挡风玻璃呢?”
我也云淡风轻,“男司机的责任,一个老手,人没死,私了了。”
交警绕着车头兜圈,“什么男司机,您是撞树上了吧?”
我蹙着眉头,“从哪看出的。”
他择下玻璃碴插着的树皮屑,“这不是证据吗。”
我勾了勾食指,他不解,“什么?”
我摘下墨镜丢在副驾驶,“环保局电话,我赔一百棵法国银杏的树苗。”
交警打量我,“您还挺有气势的,显摆自己有钱?撞树光荣啊?”
我说,“赔偿海城的林业损失,跟有钱没关系。”
他哭笑不得,撕下罚单,“赔偿不急,女士,您违规了,抓紧修车。”
我接住罚单,一扫金额,“刚才的路虎为什么不罚?”
交警掀眼皮,“您不平衡了?”
我不耐烦,“你们不懂一视同仁吗。他挡风玻璃废了,我也废了,他废得比我面积大多了,我无非捅出个窟窿而已,他整扇玻璃都没了,罚我不罚他,性别歧视?”
交警合上罚单本,“是一个性质吗?人家是被撞的,马上去维修,您是自己撞树,还招摇过市跑上高速了,一问去哪,报仇。”
我升上车窗,一踩油门从高速护栏旁的197国道直奔前面的沈怀南,他开得倒慢,似乎在打电话,我虽然绕远,也没费什么劲儿就追上了。
路虎驶入海檀公寓,我缓缓泊在距离沈怀南车尾十米处的灌木丛。他下车,我也下车,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等候电梯期间,我摸黑爬楼梯,到达十楼时,他正好从电梯内走出。
我立刻抵住墙壁,他像是发觉了什么,余光扫视过道最晦暗的角落,“谁在那。”
我屏息静气,拢紧大衣下摆,防止投射在地面的黑影泄露自己踪迹。
沈怀南又驻足数秒,无人回应,他开锁进入玄关,我趁他不备从墙根处冲过去,紧随其后挤入,全程极快,像一阵穿林而过的风,然而我低估了沈怀南的反应力,他速度敏捷异于常人,一把擒住我手腕,控制了我行动,我们四目相视,他并不意外,“你来做什么。”
他确实不意外。
行驶途中他毫无征兆变道,把我甩得远远地,经行自己熟人管辖的高速路段,必定是察觉有不怀好意之人跟踪他,他认识我的奔驰型号,他舍弃回原计划的目的地,转而来到海檀公寓,是特意给我机会现身。其实现身之前,我想过要同他好好谈判,可面对他这张表里不一的皮囊和暗藏污垢的心肠,我所有的平静顿时化为乌有,粉碎在他戒备又嘲讽的眼神里。
我咬着牙,“你和朱康对话,我听见了。”
沈怀南皱眉,“你在岳阳楼。”
我凛然无畏迎上他的审问,“对,我在岳阳楼,你的隔壁。你万万没料到,你联手朱康设下的赶尽杀绝的棋局,会被我掌握。”
我没什么可隐瞒,时至今日我没有任何底牌了,在与沈怀南较量的这段风花雪月中,我前期便迫不及待用尽了自己的筹码去制衡他,逼他退,逼他败。序幕拉开之际,一切战火是最猛烈的,试探的火,攻克的火,振兴士气的火,像杳无止境的海洋在肆无忌惮翻腾着,奔涌着,各自队伍的首领都一清二楚,先下一城对后续的格局无比重要,是奠基性的战术。而输家失去的何止是一城,乃至是全盘,两方交锋,旁观者清,观战的同僚谁不是良禽择木而栖?能提供巨大援助的大亨谁不是择优而取?我只能砸,拼命砸我手里的筹码营造出沈怀南黔驴技穷不堪重任的假象,我笃定自己会赢,接二连三抛出自己攥住的关于沈怀南的软肋,我没道理失利。我不是很顺利暗算了许崇文吗,短短一年,许家天翻地覆,掌权者朝代更迭,难道沈怀南比许崇文还精明难搞吗。
事实剥开了置身在这盘局的每个人的底色,也许沈怀南不敌许崇文老道,可他的确比许崇文精明,他比许柏承也毫不逊色,尤其是布局隐忍,沈怀南已然是无敌可一斗了。
他笑着问,“许太太掌握了,又能怎样呢。”
我揪住他衣领,“你要谁死刑或无期。”
他无视我目眦猩红的怒意,“你说呢。”
我揪得越发蛮横,几乎勒住他喉结,不给他喘息余地,“许柏承吗。”
沈怀南似笑非笑,“每当他身陷险境,你都有本事力挽狂澜,源源不断投放重磅炸弹,不惜同归于尽的策略毁灭掉威胁他的人,许太太的聪明,领教过的不计其数,这一回呢。”他笑容放大,“许柏承的罪名可不小,你是否清楚,绑架偷渡、造假偷税、境外雇佣黑工这些罪状,依法会获取什么判罚。”
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绑架偷渡是尹正梧陷害!尹家人众口如一,尹正梧要跳槽对家,但他得知企业内部太多的机密,又在合约期内,梅尔不放人,于是他恶意诽谤董事长,他的指控无凭证。造假偷税,是许崇文时期遗留的罪证,许柏承至多知情不报,死刑?无期?沈匡,你是律师不假,妄图左右法律的审判,你没这造化。”
他笑意转冷,“是吗。”
我忘记了。
沈怀南最憎恶我口口声声为许柏承开脱,我有多么希望后者平安无恙,沈怀南便有多么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他永远不能接受同样流淌许家血脉、同样具备商业领袖才能的两个人,前半生的遭遇却天差地别,一个人上人,风光显贵,一个牲畜般落魄,携母逃亡。
他转身走向客厅,我急忙反锁门,从后面抱住他,像扑火的飞蛾死死地抱住,不在意被他的绝情烫伤,不在意他的残忍吞噬我,我明知他此时是一团火焰,掺杂着愤怒,恨意,冤情和失控,他理智全无,他沉沦进复仇的漩涡,他要许柏承灰飞烟灭,要梅尔臣服,他回不了头,也不甘心回头,可我别无他法。他看穿了我的讨好,我们早就识破彼此在这场局中的虚情假意,揭穿彼此最歹毒的一颗心算计得你死我活的面具,我的招数不灵了,除了求他。
“沈怀南,我求你!”
他背对我,我看不真切他表情在这一刻是喜是怒,是阴是晴。我知道一定很可怕,阴森而沉郁,冷漠到极点。他没有理睬我的哀求,最粗鲁的方式一根根掰开我缠在他腰间的手指,不在乎我疼不疼,“许太太不砸汽车了吗,服软了吗。”
他推开我,我又缠上去,他推几次,我缠几次,纠葛不休,周而复始,沈怀南的耐性所剩无几,“怎么,他又派你来拖延时间吗。”
我大喊,“你到底要什么!你说,只要你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