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然于心,“没事。”
邹太太咬着牙,“许太太,不影响你我的情分吧?”
我笑着说,“不影响。”
她长吁气,“我知道的,您度量最大。”她拎着包告辞,走出包厢的刹那,我猛地一扫餐桌,扫落桌上的碗碟,邹太太步伐一顿,她没转身,低着头仓皇逃离。
广发银行的门路行不通,我又打上宋世忱的主意,那几天他经手管理宋铂章委托的工程,是源城的项目,不十分顺利,那块地皮位于长华集团承包的地皮附近,有三千平方米的交叉地界,地下管道和建基面积的规划图纸统统是碰撞的,长华集团拿到市里的批示在前,宋氏在后,理应是宋氏让路,长华照旧,那么宋氏要大兴土木,只能改图纸,改工建,起码拖延一季度,打水漂的钱不可估量,而且项目和长华集团的项目是同类,谁改图纸,谁就后完工,后完工后上市,在销售渠道和市场新鲜度上落于下风,一连串的后患。陈府华不畏惧宋铂章,他们各自盘踞一市为王,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宋氏的面子长华不卖,以利益为重。但梅尔进驻蒲城,在源城也物色着项目,宋氏倘若不能高歌猛进,在其他城市开辟疆土,梅尔扩大版图后,市值涨停,彻底凌驾于宋氏,更是棘手。宋铂章千挑万选,将源城的房产工程交付宋世忱督办,不排除要量一量他几斤几两,会否有两全其美之策,宋世忱一清二楚,这一关卡表现好了,董事局都将认可他,表现差了,他数月的铺垫竹篮打水,仍旧盖不住沈怀南的风头,一旦宋铂章派出沈怀南解决,后者在人际交往上相当有一套,律师的嘴皮子不是白练的,软硬兼施的路数也不是白玩的,他十之八九能完美交差,董事局自会大规模支持沈怀南,宋铂章迫于股东的威慑,宋世忱会再次被打入冷宫,终其一生难以翻身。源城一事是宋世忱的生死关头,亦是我的天赐良机,我应当好好利用,挟持他屈服。
第五天黄昏,我约宋世忱在红楼见面,他很痛快应下。
这五天的海城商界草木皆兵,原因是盛文被扯入声势浩大的造假案漩涡,造假案已是全省警方所侦破的重头戏,连年在黑市屡创赃款收入的高峰,中小型企业、个体户是泛滥的重灾区,大型私企几乎是讳莫如深,都深谙这个深渊不可触及,否则会被抓典型杀鸡儆猴立威,业内出乎意料第一个开启深渊大门的竟然是以谨慎无纰漏著称的沈怀南,一度认定是子虚乌有的讹传,单纯的恶性竞争,盛文公关部也马不停蹄进行了官方的澄清,澄清之余四处疏通销毁证据,试图欲盖弥彰,可造假案的物证是由西码头经理亲自揭发检举,三千三百万的转账收款,董事长手写签名批准款项流入公司账户,西码头出货的集装箱在搬运进船舱时也拍摄了相片,“盛文集团出”五个大字赫赫醒目,辩无可辩,在物证公布后,公关部眼见大势已去,瞬间集体失声,盛文被迫选择冷处理模式。盛文冷处理,我当然不能如他意,事件剧烈发酵才是我的终极目的,紧接着阿季曝出重磅,沈怀南并非与黑市勾结,他自己便是黑市的老板,执掌海城和蒲城大半黑市的输入和输出链,新闻涌出后,长枪短炮铺天盖地朝盛文砍下,不可收拾之势。
盛文随即发布声明,沈怀南先生与黑市毫无关联,是名誉诽谤。阿季以匿名知情人的头衔发问,“沈董事长是黑市老板为无中生有,贵公司即刻洗脱,为何贩卖假货与洗钱绝口不提。”在阿季带节奏下,大批媒体蜂拥而至,围堵在盛文总部大楼,要求沈怀南给出明确合理的说法。货物经过全方位的追查,在阑城、源城、蒲城等几所城市相继发现了踪迹,质检方勒令盛文配合部门基层人员逐一召回,其实在最初设局时我就确定了补救方案,压根不会放任假货在市场流通兜售,毕竟我不是百分百笃定沈怀南没有翻盘的手腕,假设他摸到我栽赃他的证据拖我下水,我不能湿了梅尔的鞋自食苦果,抑制住更坏的后果发生才能掌控住风舵,因此西码头负责出货的工人记清了每一则发货地址和下家名号,只半天的工夫如数追回,可这半天却犹如沉重的大山,压在盛文的头顶,压得沈怀南与六名股东喘不了气。刚把西码头收归麾下的宋氏也遭受波及,不过宋氏多年来不曾开设港口贸易,码头挂靠更未满一星期,没有切实被查,只稍显风声就熄灭了。
我抵达红楼二层的水云阁,前脚进门,窗柩下赏鱼的宋世忱便意味深长开腔,“许太太设下的陷阱,锁住了大名鼎鼎的新贵沈董事长啊。”
我凝望他背影,“宋先生也知道了。”
他修长的指节一弹鱼尾,金鱼受惊逃窜,水池涟漪四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一边脱大衣一边朝屋里走,“总是出名,我都厌倦了。”
宋世忱闷笑,“我看夫人是自得其乐。”
我在桌旁坐下,“宋先生耳听八方,我也听闻内幕。”
他漫不经心收回手,“什么内幕。”
我举着茶杯观摩样式,“宋氏在源城的项目遇到阻碍了,我应该恭喜宋先生,与我私交不浅,凭我出手调和,长华集团兴许能买一个面子。”
宋世忱终于转过身,他神情平静,“是吗。”
“死马当活马医,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他走到我面前,也坐下,眼神掠过我面颊,“你认得长华的人吗。”
我用杯盖掸了掸茶叶,象征性的抿了一小口润唇,又吐在巾帕上,一滴未入喉,“不光是认得,长华集团董事长陈府华的侄女,险些与许柏承结亲呢。”
宋世忱咂摸着一枚海棠蜜饯的滋味,“我听过梅尔和长华的渊源。”
我看着他。
宋世忱有意和我打游击战,我不松口,他不肯任我牵着鼻子,像逃不出如来佛的猴子,翻来翻去还是在五指山的覆巢,反反复复拜到我门下,令自己过于被动。这盘棋下到今日,宋世忱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我的战壕,我暗着辅佐他,他明着效力我,从我一味付出到我们各取所需,我迂回得很巧妙,企图是渐渐地浮出水面。我们捆绑很紧,紧到我深入他的根茎里,他却未能深入我的根基,我是无根之辈,在梅尔架空了,他深入我,捆绑我,半点不伤及梅尔,反倒我深入他能伤及宋氏,一座西码头让老谋深算的沈怀南掉进我亲手点燃的火坑,利用西码头掐住盛文咽喉,西码头现下在宋氏,同样掐住宋氏的命脉。
他又沉默良久,“夫人出面,陈府华会退让吗。”
我笑了,“七成的把握吧。”
宋世忱半信半疑,“七成?很高了。”
我打呵欠,“是呢。你考虑吧。”
他若无其事晃悠着杯底,“夫人开出什么交换条件。”
我感慨,“宋先生眼里我这么小气啊。我施于援手,几时图你回报了。”
他高深莫测的视线锁定我,“夫人诡计多端又花言巧语,精于扮菩萨行善,暗中诓骗欺诈,诱使对方感恩戴德,稀里糊涂为你做嫁衣。夫人是阴毒,活脱脱的蛇蝎妇人,可也有意思,男人一辈子什么样的女人不是数以万计的阅览,有意思的女人却寥寥无几。”
宋世忱识破了我帮扶他的初衷。
我侧卧在榻子上,一头青丝铺在软垫,沿着边角垂落,像江南水乡笼罩在古井的细雨,含羞带怯,又道不尽的风华洒脱。
“夸得头头是道,你喜欢我?”
宋世忱毫不迟疑否决,“我不喜欢人尽可夫的女人。”
我阴恻恻望着他。
他又说,“虽然夫人不算人尽可夫,但你的情史过分复杂和大胆,对于你这类女人,我不感兴趣。不过抛开男欢女爱之外,我还有一重身份,是贪图权势富贵的雄性物种,征服属于我的欲望,吃掉我的猎物,是我天性,夫人显然能助我荣登最心仪的位子,杀出一条血路。”
我匍匐在榻子一端镶嵌的丝绸枕上,“然后呢。”
“夫人清楚什么关系最稳固牢靠吗。”宋世忱看了我一眼,“合作。以感情为基础的,不论是依赖,仰望,纠葛,掺杂各种情绪的关系都不牢固,它的变化取决于情感的变动,是强是弱,是增是减,会造成关系的动荡。没有感情的关系,只利益当头,它是最稳定的。譬如沈怀南和我姐姐,我姐姐绝对是输家,她倾注感情了,倾注感情的女人最执拗愚蠢,她眼中的关系揉不得沙子,而沈怀南偏要揉沙子,我姐姐挽留他只好不断委曲求全。再譬如许柏承和夫人,早期时夫人不是输家吗?”
我若有所思,“说来感情的确是绊脚石。”
宋世忱饮着茶水,“夫人要许沈之战,许胜沈败,这绝非难事,我们合作。”
我从他不远处站起,“合作完呢?如我们预期的发展,沈怀南败了。”
宋世忱的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扬,翘得极深,“该是宋许之战了。”
我挑眉,“你不是说相安无事吗。”
他用镊子夹着茶叶芯,在清水里涮洗,沉入壶口,“利欲是与日俱增的。我一无所有时,夫人喂养我一碗清粥,我得到温饱足矣。我吃饱喝足,和夫人一并瓜分了盛文,本性开始贪婪生猛海鲜,向往口腹之欲,无可厚非。”
我冷笑,“你果真暴露了自己的虎狼之心。”
宋世忱慢条斯理磋磨舀茶叶的竹匙,“夫人难道没有请君入瓮,把我与沈怀南玩得团团转吗。他失足坠入你的大网,我奉为前车之鉴,我可以让宋氏解绑西码头,夫人还能监控宋氏吗?”
“解绑?”我冷笑加剧,“宋世忱,你太天真了。你是幼崽不假,可我从未掉以轻心,更从未想过狮子的幼崽自始至终都臣服于我,你会反咬,露出獠牙,我早有防范。你想解绑,只怕不如你所愿。”我后退半步,“你同我谈新合作,我们的老合作可没终止,我扶持你一同暗算攻歼盛文,宋铂章也好,沈怀南也罢,是在浑然无觉下牵涉其中,你老子不支持你引战,你姐夫不满你内讧,只是没摊在明面质问,顾忌彼此的势力,也保留相互和谐的假象。我呼来喝去,你马首是瞻,你有太多软肋在我刀尖下,你敢解绑,敢忤逆我,先功亏一篑的绝不是我。”
我伸手拍打他脸,他一动不动,“别妄想威胁我,你醒悟迟了。”
宋世忱好半晌都未回应我只言片语,我重新落座,用包里的指甲刀修剪一旁的绿植,修剪了五六分钟,他说,“你要多少。”
我这才勉强朝他和颜悦色,“多了我不为难你,三十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