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1 / 1)

他赌赢了。

我窒息住。

原来许柏承的反常源于此。

他赌赢了。

许柏承曾和他打赌,赌他会舍弃蒲城的项目,赌他会败给自己。

沈怀南在那一刻也许嗤之以鼻。

现在,他说,许柏承赌赢了。

101勾人

许柏承坐在书房办公桌后,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香烟,香烟焚烧了多半截,只剩指节长短,长长的灰烬弯曲,在顶端摇摇欲坠。纱帘合拢着,遮蔽了街道洒入的阳光,室内亮着一盏灯,不过昏暗至极,他波澜不惊的脸也陷入忽明忽暗的诡异之中。

他挂断内线,重新翻开手头的信函,有一搭无一搭叩击着牛皮纸的封面,“落实了吗。”

李秘书笃定答复,“蒲城早晨八点钟发来传真,询问梅尔是否还对项目感兴趣。盛文董事局昨晚内部开会审议,决定退出国际幼儿园和免税购物中心这两桩项目,可招商结束了,广告也依次投放城市站牌、LED显示屏和各大广场推荐位上,蒲城目前骑虎难下,要中断项目进程,会引发商界的大震动,只能硬着头皮拉转移下一任商户来无缝衔接,力争把影响降到最低。蒲城现在急需实力雄厚的企业承接,并且由于和盛文合作不愉快,上面决意越过土地局审批,由公司法人直接和市里签署工程合约,谨防有黑手生事,导致变数。咱们只要接手,其他集团打算借助人脉夺取,蒲城那头不敢接招,否则是公家违约,梅尔法务部发布社会咎责的声明,部门机关都难堪,假设闹大了,被省里稽查组插手,相关人员都会遭殃。一般企业没胆量得罪公家,可您有底气,梅尔实业是海城顶梁柱,海城又是省会,地位在蒲城之上,咱们的法务部可不是虚张声势的摆设,关键时候能打硬仗的,管他是仕是商,是神是鬼,煽动好舆论就有一半的胜算。据说沈怀南这次抢在您前头先下一城,业内人士非常惊讶,毕竟盛文打败的竞争对象是梅尔,梅尔和土地局先达成了项目的合作共识,盛文是挖墙脚,而蒲城选择舍大保小,亲盛文疏梅尔,委实是不分轻重。有不少同僚私下质疑沈怀南动用歪门邪道,扼住了批示项目的负责人的把柄,胜之不武。可胜之不武终归也胜出了,起码利益到手,盛文身价又倍增,于我们很棘手。如今工程物归原主,是沈怀南主动向您服软,盛文对梅尔拱手相送,以求歇战自保,您不费一兵一卒,找回了颜面。”

许柏承冷静听完他的一席话,漫不经心反问,“是吗。”

李秘书意识到不同寻常的语气,不禁蹙眉,“不是吗?”

许柏承接连吸食了几大口,又抽出一支,烟头对准烟头续上,他将短的小半支随手抛在桌角烟灰缸内,叼住长的整支,“昨日白天,盛文还将工程牢牢地攥在手里,今早便放弃,且传递消息到蒲城,蒲城又紧急联络梅尔,政府办事需要走流程,流程推进需要时间,除非沈怀南连夜开会提案,你认为盛文那些有背景的董事会任由他呼来喝去,深夜不睡觉不享乐,赶到公司探讨已成囊中之物项目的取舍吗?他有什么理由说服那些老狐狸,到嘴的肥肉不吞。在盛文提出和梅尔争输赢时,蒲城没有立马拒绝,而是斟酌,你认为只关乎沈怀南握有他们的把柄吗?上面针对引进两家企业驻扎蒲城的利弊是再三权衡过的,盛文是分裂模式,梅尔是核心集权,我作为董事长大权在握,处事不易压制,至于盛文,都无须压制,内讧便分散了董事局的精力。盛文上市后,沈怀南最惊人之举是和我对着干,政商两界是识势的人精,看出盛文的重心并不是扩张,是在海城征讨梅尔,盛文盘下蒲城的工程,本土企业可以和它共存,甚至可以吸盛文的血。轮到我入驻,本土企业早晚是我的盘中餐。”

李秘书恍然大悟,“您猜测沈怀南是擅自做主退出了项目的承包权,盛文的几位董事还蒙在鼓里。”他实在不可思议,“沈怀南简直胆大包天,他不清楚自己在集团是无实权的区区傀儡吗?”

许柏承似笑非笑,“你认为他因为什么向我服软,不惜在集团中铤而走险,对内欺上瞒下,对外拱手相送。”

李秘书回忆起Vesa包厢的一幕,我牵涉其中,牵涉出桃色艳事,身为局外人的他,只好缄默不语。

“因为林姝。”许柏承低沉嗓音透出一股阴鸷之感,“当时我与沈怀南打赌,赌他会失掉项目,在这件事上输给我,我未料到他当真让步,如此干脆让步。其实我预备了后手,只是损失太大,不能轻易冒险,我虽在梅尔掌权,不代表我能为所欲为,无视大局独裁,我要考虑集团的利益,保证利益的基础上再部署,我个人的损失是林姝,舍掉个人而保障集团,我必须这么做。”

他像一樽雕塑,静止了好半晌,才掐灭烟头,看着扑朔迷离的火苗死灰复燃,他指腹再次碾灭,濒死之际一簇烧焦的烟丝散出呛人的干糊的烟尘,险些烫坏他手指的肌肤,“沈怀南是许崇文遗留的祸患,他觊觎着梅尔,他要夺我的权,为他生母平反,我母亲囚困了他生母三十年,我母亲早亡,他大仇难报,如果沈怀南在我们的战争中胜利,他会对我母亲的骨灰与陵墓下手,会让我求生不得。许家的儿子,没有心慈手软之辈,更不念及手足之情,我是,他亦然。”

许柏承起身走向窗柩,他伟岸挺括的背影在阳光尽头显得虚虚无无,几近透明,“小不忍则乱大谋,当对手的底牌和战况形式不足够明朗,任何的试探,绸缪,排兵布阵,都不能浪费自己真正的兵力。”

李秘书一脸匪夷所思,“许董,沈怀南不像色令智昏的男人,林小姐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他竟然甘心撒手。他拿下这两块工程可谓费尽心机,而且盛文账面空出三个亿的流水,只为在项目上大展拳脚,一举赢得公家的青眼,从此在蒲城平步青云,就算咱们奋起直追,盛文的招牌一旦在蒲城商界立住,会迅速聚敛朋党,构筑属于盛文的关系网,梅尔妄图取而代之,在层层关卡下极其困难,既然他有能耐弯道超车,更应该奋不顾身地加速,给死咬不放的敌人设置障碍,沈怀南却利落拔除自己的根基,吐出项目,粉碎了自己的版图。蒲城落入梅尔手上意味着什么,不止业界心知肚明,他更心知肚明。免税购物中心和国际幼儿园建起,梅尔等于打通了蒲城,海、蒲二市的商业价值都将置于梅尔的覆巢之下,莫说小小的盛文,万科和宋氏来单打独斗,也统统不是那时的您的对手,他是疯了吗。”

李秘书分析情势的过程中,窗前站立的许柏承一言不发。

“难道盛文与宋氏联姻,沈怀南自认有宋铂章父女做后台,二打一梅尔会处于下风,因此无所顾忌,不在乎蒲城的项目了?可他忘记您名下还有华腾吗?况且宋铂章何其精明,赌上整个宋氏集团来扶持自己的女婿,业内新人都不相信有这等好事。”

李秘书斟了一杯茶水,送到许柏承手边,拉开窗帘,“沈怀南能看穿林小姐去找他是您的指使吗?”

海城隆冬的太阳是灼人的炽白,不是橙红,没有热烈的活力,像一场在离合边缘垂死挣扎的爱恨,褪去了最初的激情和忠贞,沦为将死的惨白的悲剧。

许柏承眺望那束犹如雪光的日光,“他猜我指使,八九不离十。十之一二,他猜是林姝自己的心思。”

许柏承知晓我与沈怀南的勾结起初是满足自己的私心,我连同他也暗算,而沈怀南是帮我暗算许家父子、争夺权益和欲望的军师,我以自己做饵,诱沈怀南上钩,沈怀南也别有所图,将计就计,这一次我自己去找他,服从沈怀南的命令去找他,都说得通,沈怀南也都信得过,具体是哪一种,取决于我说辞,在口蜜腹剑的道行上,许柏承从不担心我失手,从不担心我败露。

不过暂时的局面,沈怀南不信我为自己找他。许崇文亡故,他已是知情人,我没了婚姻的枷锁,许柏承仍旧无动于衷,并没妥善安顿我,替未来谋路,很明显我进入了绝境,在这场感情中,任凭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挣出让自己如愿以偿的出路,陈府华有意嫁女拉近梅尔和长华,许柏承没拒绝,和陈家在相互探底,他也知情,当下我干什么也是白白耗精力,正主儿不松口,我的功劳不算功劳,我的过错却算过错,但凡我聪明些,也懂得按兵不动了。唯一的可能性,许柏承亲口告诉我,他需要我拿回项目,用他的情意瓦解我,迷惑我,动摇我,我才肯又一次不计代价豁出。这便是沈怀南在包厢里见到我勾引他的第一眼,就断定我是受到许柏承指派的缘故。

如若不是许柏承的要求,不是他以一个男人的面目要求一个爱他如痴的女人去付出,我俨然在反反复复的失败中没斗志折腾。眼下我最迫切的是甩掉沈怀南这个麻烦,除了我亲手埋下的隐形炮弹西码头之外,最好私情上再无半分瓜葛,又哪会送上门当猎物,录视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许柏承接过李秘书递来的茶盏,“宋铂章不会做得不偿失的买卖,沈怀南于他而言是不确定性的因素,是女婿,更是极大概率会反目的居心不良的劲敌,沈怀南当然清楚明面讨要宋氏填窟窿,当枪使,宋铂章根本不可能如他所愿。以沈怀南的城府,他绝没押注吃定宋铂章辅佐的这条路。”

李秘书百思不得其解,“他的退让像是顺水推舟另有原由。通过林小姐出面,他再退出,正好削减您的疑心,令您认定是林小姐起了作用,然后高枕无忧接下蒲城的项目。”

许柏承沉默良久,摩挲着银光熠熠的腕表,“你仔细查一下。”

李秘书征求他,“那蒲城如何回信?项目现场拉横幅动工了,盛文撤手,上面以公家名义购买的建筑材料没人买单,今年的财政,蒲城是赤字,挪用款项先填补工程的窟窿救急都无款可挪,拖欠商户材料费用,要是曝光,算上面的一大事故。”

许柏承面无表情转过身,“公家与企业合作,公家的名义购得材料,有先例吗?”

李秘书也纳闷,“正常情况,公家只参与招商,提供公共场合的广告位,譬如大多商人都拿不下的黄金地段、黄金新闻频道的稀有广告位,在地皮租赁上优惠让利,附赠一批隶属省市级别范畴的小工程,不赚什么钱,纯粹熬履历,提升业界咖位,对公司的口碑来说意义非凡,说白了,公家利用权空手套白狼。但涉及到出钱的环节,基本是从企业口袋里出,资金流是合作的枢纽,资金断档项目停滞,波及太广,公家不会沾一身骚,政商协作,前者出渠道,后者出真金,业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许柏承把玩领带的领结,若有所思,“让公关部拖延几日,你尽快查明。另外推掉半日档期,我亲自到省里探一探内幕。”

李秘书问,“以您实时资金不充裕,筹钱为借口,行吗?”

许柏承淡淡嗯,“你掂量办。”

李秘书又向他汇报了华腾名下部分项目的进展,许柏承从头到尾没什么反应,李秘书全部汇报完之后,他朝书房门走来,一手拽门把,一脚跨出书房,与我在空寂的回廊撞个正着,他怔住,鞠了一躬,“林小姐。”

我颔首,“李秘书,公事谈完了吗?”

他眼睑低垂,不卑不亢,“谈完了。”

“我能进去谈我的事了吗?”

他当即让开一条路,“林小姐随意。”

我们擦肩而过,我反手关门,关住的一霎,李秘书拖在过道的狭长的影子消失于楼梯处。

许柏承在书房中听见我与李秘书的对话,他没唤我,从抽屉里搬出一副棋,摊开在四四方方的矮茶几,聚精会神观摩棋盘的线路,

我走近他,站在椅子一侧,许柏承在下围棋,自己执黑子,对峙方执白子,纵横交错的线密密麻麻,他的开局也无比繁琐,毫无章法,我全神贯注瞧了一会儿,他自己杀自己,自己防自己,招招变幻,手腕高明,我瞧得入迷了,不知不觉弯下腰,乌黑柔顺的长发从肩头倾泻如注,像一汪瀑布,一抹霞云,落在他筋络分明的手背,软茸茸的发梢撩拨着他皮肤,如鹅毛扫来扫去,他视线从棋盘移到我飘荡的发丝,我浑然无觉,一双清澈纯情的眼眸和他对视。

许柏承似是爱极了这样的林姝,有纤尘不染的皮囊,有历经风霜的灵魂,有无邪的眼神,有黑暗诡谲的思想,他的神态都无声无息温柔了几分,他含笑问,“看得明白吗?”

我圆溜溜的黑眼珠黏在棋盘上,“黑子二十子,白子十九子。”

他闷笑,“谁让你数数了。”他一指棋盘,示意我看,我不懂围棋,只旁观过许崇文和许柏承对弈,许崇文也教过我一招半式,我运用不娴熟,总是自行埋坑,放行敌人,自断后路,久而久之便不碰围棋了。

我意兴阑珊,“看不清哪方兴哪方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