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掌握着能掀起滔天巨浪的东西,却坐在咖啡厅像陈述一段再简单不过的故事,如此云淡风轻的态度,令宋幼卿愈发觉得我深不可测。一个暴露自己欲望的人不可怕,可怕是根本不暴露自己,只一味把对方逼入生不如死的困局,对方渴望窥探她心底对症下药,又一无所获。
她呼出憋在喉咙的气,“许夫人既然无意用公布于众来胁迫我,更无心炫耀示威,那你找我图谋什么。”
我收敛自己的笑意,“女人觅得良缘归宿是喜事,可倘若几十年看不透自己的丈夫,难道不可悲吗?男人一部分嗜好劝妓子从良,一部分嗜好拉良家妇女下海,沈律师最特殊,他嗜好对有夫之妇威逼利诱。不瞒宋小姐,他也握有视频,在我一无所知你们关系的时候,他以此捆绑我,尽管我一清二楚他也永不会曝光,可终究我有把柄在他手上,我只得隐忍不发。他捆绑我,一则牵制许柏承,二则是他自己的贪欲,他尝试征服我,诱我爱上他,诱我像你一样为他的大业,为谋求他一颗心,源源不断割自己的肉喂养感动他。他向我提出过三次维持我们现有的苟且。宋小姐,如果我得陇望蜀,视沈律师为我守寡后的良人,我大可躲在暗处兴风作浪,搜集筹码,待时机成熟胁迫他,总好过泄露给你,你有备应付我,又名正言顺,我何苦迫不及待地不打自招,捧着这段不见天日的奸情自投罗网。沈律师目前需要你的资助,盛文群狼环伺,他需要择取最易驾驭的一只狼化敌为友,便是宋氏,宋小姐父女。我但凡不傻,也不会在此关头挑衅你,因为我主导不了梅尔,主导不了许柏承,在沈怀南的眼中,我是孑然一身,宋小姐是他有利可图,我只凭性的契合来挑衅你,在大局的利益当前,必败无疑。我由此自证,我对你沈太太的位子,没有想法。宋小姐是聪明人,你当下的处境是什么。”
宋幼卿拔掉插头,将摄像头和录音笔都扔进涮洗甜品餐具的水盆内,眼睁睁它们沉底,冒出滋滋的气泡,在顷刻间报废。我一声不吭,随便她处置,反正手机放映过一遍,就留底了。
侍者呈上我们的咖啡,我撕开一包奶精,淋在汤匙上,再注入杯里,“宋世忱收购盛文的股份,担任董事,和沈怀南无异于撕破脸,打商战了。沈怀难和你订婚,等于化解了沈宋的敌对,他可以专心致志与许柏承相杀,但化解是暂时的,有过龃龉,怎能和平长存呢,何况是沈怀南牺牲自己换回的和平,他必会再亲手打碎,蚕食宋氏泄恨。宋小姐继续执迷不悟,葬送的将是你整个宋家,你的骨肉至亲。”
宋幼卿紧盯我,“我弟弟突然对付怀南,是拜许夫人所赐吧?你利用我弟弟引战宋氏和盛文,让怀南在多方的混战围剿中插翅难飞,宋氏比盛文底厚,拉锯战盛文必将处于下风,而我弟弟又有许夫人倾注梅尔之力来扶持,几回合后,盛文幕后的资本方疲于应对,撤资掏空梅尔,怀南沦为空壳弃子,我父亲不会接受一个丧家之犬做女婿,他会一无所有,这是你要的结果,对吗?怀南的下场越凄惨,你用以向许柏承表忠心,越得他的认同和欢喜。只是许夫人没想到怀南反攻之快,及时稳住了局面。”
我笑得高深莫测,“不。沈怀南及时反攻也在我计算中,我就是要他将王予的股份变现,踢出局,王予自始至终是柏承的心腹大患。王予在梅尔的价值不痛不痒,许柏承才能心无旁骛得放手去斗。”
宋幼卿一脸僵硬。
我若无其事搅拌着咖啡,“宋公子不甘平凡,宋家后寄有望,宋小姐不感谢我吗?”
“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丈夫,他们水火不容,我感谢许夫人什么?”
我饮着咖啡,“沈怀南和宋小姐地下情期间,他与我纠缠不休,他从心到肉体,都属于名副其实的出轨背叛,一个极端自律的男人一旦出轨,宋小姐是懂得这件事的棘手性和福祸的未卜性。他明知我底细多么强大多么麻烦,不能轻易染指招惹,还不顾后患,你可曾想过这代表什么。沈律师对其他女人的势在必得,一再打破底线,他付出越多,沉湎越多,他索要的回报、赌上的精力和真心,就越与宋小姐守住自己婚姻背道而驰,你们之间会岌岌可危。他榨干你的价值,套取宋氏,逼走宋世忱,你就下堂了。”
宋幼卿面如死灰,她强作平和端起杯柄,“你为什么告诉我。”
我说,“我一生造孽多,积德少,同是女人不妨给宋小姐提个醒,算作我日行一善了。”
她捏紧拳,“我活不下去。”
我瞧向她。
宋幼卿说,“没有怀南,我活不下去。就像你没有许柏承也活不下去,你的孽,你的罪,都为他而犯下,我们是同类人。不论害死谁,失去什么,也不能失去自己坚持了这么久的爱情。”
她起身,有条不紊系上外套扣子,“许夫人,我知道你的意图,可假设我告诉你,许柏承自私狡诈,利用你,不值得你爱,你会怎样呢?眼看他艰难挣扎,你忍心不豁出一切吗?你不会,我亦然。数不胜数的女人都亦然。爱是不可预测的,我不想用这一刻的他给下一刻的他判死刑。”
宋幼卿说罢,从咖啡厅离开。
我看着橱窗外。
夕阳西沉,沉进遥远的阑桥,也沉进街角的店铺,初上的霓虹,和巷尾的车流。
海城的夜晚千变万化,上演着喜剧,更上演着有悲剧。
它们的开始与终结,有许许多多不为人知。
100他赌赢了
我从咖啡厅离开,天色完全黑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车里待了多久,一根接一根抽着烟,像以后没命抽了似的,把压抑多日的烟瘾都发泄出来,直到街角的路灯逐一亮起我才回过神,脚下全是烟头。
我放倒驾驶椅,睁着眼躺平,盯着车顶棚的一滩污渍,污渍是启开汽水瓶时气沫膨胀飞溅留下的痕迹,我用洗洁精清洗了,反而氤氲开更大。
八点钟,李秘书从西南大道缓缓驶来,泊在咖啡馆门口。
我直起椅背,鸣笛示意他。
李秘书匆匆走到我这辆的停车位,我降下车窗,“我喝酒了。”
他张望咖啡厅牌子,“您在咖啡厅喝酒?”
我一指拐角的便利店,又一指副驾驶位空瓶的葡萄鸡尾,“折腾大半天,累得慌。”
李秘书说,“我送您回家?”
我咧嘴笑,“李秘书,你很讨厌我吧?”
我坐,他立,隔着车门,他面不改色望着我,“您玩笑了。我没资格讨厌主子。”
我抽出一片湿巾捂住嘴,干呕了两下,口腔里浓烈的烟酒味在蔓延,刺激得胃口翻江倒海,形容不出的恶心,“没资格是你没资格讲出,可心里讨不讨厌是你自己的权力。”
我将湿巾折叠,攥在手里,瞄准垃圾桶半弧形的盖口投掷过去,上方一株梅树的枝杈间有一层冰雪在消融,滴滴答答淌下浑浊的水珠。
这世上总有许多面对感情不痛不痒的人,嘲笑和不理解爱怨分明、眼神炙热的人,倘若许柏承不曾遇到我,沈怀南不曾遇到宋幼卿,他们一定是那个在万丈红尘里无心无情不痛不痒的男人。
演一辈子的戏,在无尽无休的斗争和别有企图的婚姻中虚情假意,撑起无可挑剔的丈夫与女婿的形象,必须是一个多么聪明有底气的女人才能揭开他们虚伪的面纱,劈开他们毫无真实度可言的皮囊,更甚他们一辈子都是赢家,识破他们的女人想要顺利走完余生,不甘心失去家庭,不甘心从丈夫的视野里溃败,只能在被驾驭和被欺骗中丧失自我,扮聋作哑,随着他们的伪装也装一辈子傻,一辈子在谎言中掩耳盗铃般堕落。
爱真荒谬。
不爱就不荒谬。
可多数人穷其所有都在复杂而漫长的爱的方寸间浮浮沉沉。
我收回自己视线,“生离至亲,死别崇文,许柏承是我二十六年唯一寄托,是我活着的药引,烈火焚身时的雨。尽管我一清二楚,丢我进烈火之中的人正是他。我不介意世人如何评判我的好与坏,我只介意许柏承的评判。”
李秘书摇头,“林小姐,我确实没有这种想法。”
我系上大衣束带,“你有想法是人之常情,我犯不着灭人欲。”
我推门下去,顺便把铺满车厢的烟头都用鞋底扫下来,海城地面材质繁多,有柏油路,花岗岩、青石板和石灰地,这一处远离市区,毗邻边境线,奠基的是最廉价陡峭的石灰地,也是八年前地震的震中,强烈的地动山摇造成干涸的水泥瓦解崩开,形成一条条交叉或平行的粗大蜿蜒的裂缝,十几枚长短不一的烟蒂七歪八扭卡在其中,仿佛是我,如出一辙的我,卡在悬崖之上,地狱之下,上岸不得,下海不得的苦苦挣扎的生活。
李秘书将轿车驶入附近小区的地下停车场,登记后又马不停蹄折返,直奔高速,我认出这条路不是回景河公馆的路,我问他柏承在澜园吗。
他欲言又止,回避着我的问题,“许董应酬酒局,晚上回。”
我疑惑问他,“现在不是晚上吗?”
李秘书一言不发。
我冷笑,“陈府华来海城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