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南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移到宋幼卿脸上,“吃饱了吗。”
宋幼卿全身几乎都在抽搐,“没觉得饿。”
“通知司机接你,我有事要处理。”
“她是。”
沈怀南说,“不是你想象的样子。”
她紧盯他,“我想象什么,你知道吗。”
沈怀南卷起宽大的睡袍袖绾,“我和你的事,不会变。”
宋幼卿深吸气,“你知道梅尔是许柏承统治吗?怀南,我能信任你,许柏承能吗?假如她离去时遇到同僚,假如同僚查明她在你家中,谣言蜚短流长,谁能信任你。许崇文何等身份,染指许家女眷的男人是没好下场的。我不管你斟酌什么,谋算什么,有的棋子太冒险,布在棋盘上,惹火烧身。”
沈怀南异常烦躁,他将大半胸口都翻在睡袍外,“冒险什么,没那回事。”他说完便意识到不对劲,不当棋子,便是定位于情人,如此一来我的存在更让宋幼卿忐忑,沈怀南捻着眉骨,“你别多想。我和许太太有生意合作,梅尔炙手可热,与她接触没有坏处。”
他们说话的工夫,我迈出浴室,甩着淅淅沥沥的水珠,可甩不完,我索性在沈怀南睡袍上蹭干,他自始至终没理会我的出格举动,只耐着性子向宋幼卿解释这段插曲。
他的解释谈不上漏洞百出,到底是律政界名嘴,变黑为白的本领很精通,可也谈不上无懈可击,我们同为当事人,说辞相悖,洗刷嫌疑就没那么顺利。
我打量着宋幼卿,显而易见,她也根本不相信沈怀南的理由。
他极其注重私密性,连她都是上个月才晓得他住处,我口口声声来过多次,又从主卧走出,凭宋幼卿的聪明程度,她必定彻底坐实自己心头的疑问,我与沈怀南私情匪浅,而且是不正当的男女之情,到达相当过分的地步了。
其实拍卖会上宋幼卿就发觉沈怀南的反常,只是他一向不嗜色,对女人疏离,清誉在海城人尽皆知,宋幼卿终归抱有侥幸,万一是逢场作戏另有隐情呢。沈怀南已不是昔年简简单单的律师,他是集团的领军人物,有他必经之途的考量和交际。
直到此刻,宋幼卿才完全坍塌了对沈怀南的信赖。
她的自欺欺人在鲜明事实面前,在我直白的捅破面前,溃不成军。
她杵在那,惊惶,悲愤,揪心,刺疼,茫然,这些极度复杂的人性情绪像激烈的涨潮,在她痛苦麻木到顶点的面孔上接二连三闪现。
可如我所料,宋幼卿最终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
她咬不赢我,她没有证据,她也不敢咬我,宋铂章都没魄力咬许柏承这方的人。
她平复好半晌,抬起头强颜欢笑,“许夫人有公事,您早说就行,我白白误会了您,是我的莽撞和过失。”
我没有沿着沈怀南铺下的所谓合伙人的台阶走,而是推翻了他的澄清,“我没有要紧事,宋小姐的致歉未免过早,我啊,的确常来。”
沈怀南面无表情望向我,我朝他咧嘴笑,“沈律师的厨艺我有幸领教两次,总琢磨着哪日沈律师空闲,也教我做几道菜,可每次来做客,沈律师从不带我进厨房,倒是常去卧室,但卧室的床单颜色太阴暗,我记得向你建议过,水红色最好,我喜欢红,柔润亲肤,最适合裸睡。”
宋幼卿攥着拳,骨节嘎吱作响。
我只觉舒服,当初她以未婚妻头衔陪在许柏承身边,那样光明正大,那样坦荡,而我则躲在不见天日的暗处,做不可逾越的继母,她从未为他牺牲什么,我牺牲了整整五年,我的无助,我的隐忍,可比她难受得多。
风水轮流转,爱上一个臣服于权势,城府阴毒的男人,总该尝一尝这爱恨中的绝望。
宋幼卿低笑一声,委实难堪。像沉溺于海底,在挣扎浮沉间拼命寻觅一根稻草,一根浮萍,尽管它脆弱,不经风浪,未必能托住她心愿,可她只有豁出,只有把握它,倾尽所有试图求生上岸,得以苟活,却几番起落波折,依然两手空空。
我忽然从宋幼卿的身上看到自己,痴迷着一个男人,不计后果,不计代价的痴迷他,如出一辙的自己。
我讥笑,“宋小姐,你这是什么眼神。”
她回复我,“许夫人也是不甘寂寞,许伯父还卧病在床,您就结交四海了。”
“宋小姐对我成见颇深啊。”我整理着长裙上的褶痕,“崇文十月中旬卧病在床,我和沈律师八月就情投意合了。”我一怔,轻轻拍打自己嘴唇,“什么情投意合,我都说乱了,宋小姐切勿多心,是八月份我和沈律师就达成合作共识,有钱一起赚,有路一起走,宋小姐那时还是许家的准儿媳呢。”
她的喘息声紊乱,不仅面颊苍白,连眼下也苍白。
沈怀南走到玄关,从衣橱内摘下大衣,一边穿一边对宋幼卿说,“你先回宋宅,过后我们再谈。”
宋幼卿看着他。
沈怀南不再多言,他穿好衣服,等待她动作。
过了好久,她说,“好。”
她没同我道别,我自在往沙发上一躺,雪白的小腿赤裸,裸出裙底,向她晃了晃脚丫,她目不斜视和沈怀南并排朝过道走,我适时对他背影说,“沈律师,我等你回。”
腔调柔如蚕丝,隐隐有不正宗的吴侬软语的味道。
宋幼卿步伐一滞,倒也沉得住气,径直跨出单元门,沈怀南最后望了我一眼,那一眼耐人寻味,他关住门。
当客厅只剩我自己,我恢复了正常,安安静静坐着。
时针指向数字十,门锁吧嗒弹开,去而复返的沈怀南伫立在门口。
他逆着骄阳,长身玉立,十二月的骄阳不烫,是浓郁的刺目的亮白,仿若雪光,他在雪光尽头,像在看我,又像在看别处。
我步履生姿,如同什么没发生过,迎向他。
一束射入客厅从云层后破晓的阳光,总算有了灼人的温度,被咖啡色窗帘遮得忽明忽暗,稀稀疏疏。我却感到温暖极了。它的热,它的厚,它的温存。
沈怀南风平浪静的眼底亦是明艳极了的我,搅动着他的平静,刮起飓风,刮起他沉寂多年的东西。那种东西,他早有预感会萌生,萌生在我们之间,他一直克制,想要克制到我眼底也出现那种东西,我越是没有,越是猖獗利用他有,他越是恼,越是不平。
处变不惊形不于色的沈怀南,不愿让人察觉他的恼,能引发他恼的人和事,是他心中大忌。
他憎恶自己弱点被昭然若揭,憎恶别有所图之人利用他的弱点来反制。
他将一切不平,都发泄在我们暗无光亮的情事上。
“高兴吗。得意吗。”
我故作不懂,“我高兴什么,得意什么?沈律师,是你的未婚妻不顾忌你的面子当场捉奸,我不出来她照样会闯入,碰面在所难免。我肯装傻,她肯装瞎吗?你不舍斥责她,何苦没道理来斥责我?”
沈怀南冷笑,“许太太还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