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郑重其事端起茶杯,“那今日高兴,值得庆贺,我先敬金董和黄老板。”
黄麟无动于衷,他凝望我思索着什么,金方盛立马推给他一只釉白的搪瓷碗,碗里是满溢的茶水,金方盛胳膊肘捅着黄麟的腋下提醒他,“许夫人敬你了。”
黄麟很不买账,他欠身开启一瓶老白干,“喝什么茶啊,你是定下的酒局还是茶局?”
金方盛拦住他夺我杯子的手,“点一瓶葡萄酒吧。”
黄麟不耐烦,“什么意思。”他又打量不置一词的我,“许夫人是大资本家的女眷,看不上我们小厂子,连杯酒都不赏脸吗。”
金方盛坚持不懈要阻拦他,我在气氛即将往失控发展的节骨眼上,泼了杯中的茶水,抢先斟满黄麟的杯子,又斟满自己的杯子,老白干的酒味刺鼻至极,没酒量的闻一口都晕乎乎,我强忍不适,“西码头和梅尔是分开单干的,我不借助丈夫的风光,自己独立起步,急需黄老板的扶持。”
我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黄麟很是兴奋,“许夫人痛快。”他也一饮而尽,又拿起酒瓶要斟第二杯,沈怀南忽然在这时摁住黄麟的手,“黄老板。”
黄麟一顿,不解望着他。
沈怀南自顾自倒满他的空杯,注视着里面荡漾无色涟漪的白酒,“许太太是西码头的法人,我是给她打工的,正好主管商务这部分,黄老板要畅饮,确实为难许太太了,我来陪您喝。”
黄麟看着他,“沈律师文绉绉的,能喝酒吗?”
“男人和男人,总比男人和女人喝得畅快,我能不能喝不是重点,黄老板能不能舒坦走出这扇门,是今晚的重点。”
黄麟说,“我是西北人,我们讲究不论多烈的酒必须一口闷。”
沈怀南笑着,“没问题,入乡随俗,场面规矩我懂。”
他举起杯子,脖子抻得笔直,长长的狰狞的青筋和动脉在颈侧凸显,他喉结上下滚动,嘴角未溢出一丁点。
大约是口感太辣,沈怀南紧紧抿着唇,咽下胃里火烧火燎的痛感。
我盯着他,“你行吗。”
沈怀南看了我一眼,没有理会。
黄麟很喜欢和爽快人喝酒,沈怀南在这短暂的相处中,敏锐发现了黄麟的性格,倘若他喝一半洒一半,碍于面子黄麟也不会多言,可印象大打折扣,货源是港口买卖的太阳,没货源等于太阳不升,万物枯萎,货源档次参差不齐,等于是一颗定时炸弹,在抽检时被抽上,曝出了丑闻,前景也风雨飘摇,货源要足够多,还要优质,价码是其一,双方谈判的态度和热情,都是出货方对进货方一种合作的参考预估,没有哪方不希望合作是愉快的,更没有哪方希望自己的伙伴在生意场上圆滑又投机,这象征着会滋生算计,在与日俱增的深入熟路和相互掌握后,相对少一些圆滑的那方会吃亏,一定是不愉快的结局。我们不是黄麟亲自考察的合作者,商界的老油条们常说,一杯酒见人心,沈怀南的坦诚让黄麟很安心。
二十多轮的你来我往的敬酒,两斤老白干已经所剩无几,沈怀南的脸色明显开始发白,他肤色本就天然白,白得透明,白得没有瑕疵,此刻的苍白是白中泛着铁青,血色殆尽的铁青。
082 对许太太动心
黄麟也酩酊大醉,趴在桌上呼噜震天,金方盛此行属于私人行程,知道他来海城的业内人士不多,尽管他私下给黄麟和我牵线没有从中捞油水,可金方盛是偿还万科子公司的人情,我们有过一手钱一手货的交易,我允诺他子公司完璧归赵,该给他的我给了,他自然要遵守交易完成应该偿还我的条款。金方盛知道我是许柏承名义上的长辈,后者顾虑家族名声,只要许崇文在世,我有名正言顺的靠山,他对我这位继母就不得不尊重忍让,金方盛和他的下属在酒桌亲眼所见我如何猖狂傲慢凌驾于风头正盛的继子之上,我们一唱一和逢场作戏,金方盛却全然不知我们也早已暗流涌动,彼此试探拆台了千八百回。金方盛旁观到什么便倾向相信什么,但他也算商海中的人精,擅长慧眼识局,他明白既无血缘维系又存在利益分割的两个人,即使短暂的联盟,也早晚会为更大的利益爆发冲突,在他商人本色的揣测里,我出面诱敌深入,帮助许柏承把万科困在兰大船厂这座泥潭,以致鑫城蝉联了九载的首富被溃烂成灾的债务拖进无底洞里,险些破产收场。女人的谋略是双刃剑,顺服男人时,是好事,忤逆男人时,便是坏事了,金方盛目前的看法是说不准许柏承现在就已经视野心勃勃的继母为眼中钉,他大张旗鼓为我介绍客户,保不齐许柏承就误会他站队我这边了,要蓄意偏袒我拉拢我,兰大一战,金方盛怕了许柏承,他只希望天高皇帝远,无论在明在暗,他都不愿和许柏承忌惮的人来往,以免又惹火烧身。
而我百口莫辩,不可能将真相与外人道,我同样被暗算在内,我本来帮许崇文出马,借助万科的势力扼杀许柏承上位,兰大是一块香饽饽,表面乌烟瘴气,但内瓤留有相当大的价值,谁能捋顺它的头绪,谁就撑成个大胖子。许柏承提前窥伺到它表面的乌烟瘴气多么的腐朽和棘手,他向许崇文透露自己要拿下兰大,实则是在做局,他知道许崇文暗中会千方百计的阻止他,许崇文能动用的交锋武器,只有许柏承亲口盖章的与华腾正处于最后角逐的万科集团。许崇文怀有鬼胎,许柏承也图谋着吞下兰大前先物色替罪羊填窟窿,我无非是他们心理战术上博弈的共同的棋子。我和许柏承的关系时远时近,这层看不穿的重重迷雾让金方盛很谨慎,海城传言许崇文仓促退位是命不久矣,一旦他过世,许柏承必定料理家事,有遗产继承权的继母首当其冲要扫除,无人知晓许柏承囚禁了许崇文,梅尔和许家已然都在他手上,更无人知晓许柏承对父子情分冷血到这般田地,许家在外界眼里一直风波不断,可涉及大权更替一事,却并未闹出大的丑闻,基于此,业内认定许柏承是决无异议的继承。当然,风平浪静要得益于许家只一个儿子,分权时无可内讧,这也是许柏承急不可耐篡位的关键,他等不了,万一等来私生子回归,必是一番血雨腥风,素日在同僚之中心狠手辣不留后路,站在他这方阵营的寥寥无几。金方盛提供我货源是迫不得已,他起初以为西码头在许柏承手里,才提出交换各自的筹码,他没想到竟然攥在我的手心。我又要求同等交换,金方盛只好冒险一搏,若非万科实在禁不起股票狂跌山穷水尽的局面,他根本不会答应我。他惧怕我所流露的魄力和狡诈,西码头假如在我管制下蒸蒸日上,许柏承不痛快了,金方盛畏惧他会和自己再度翻脸。我考虑到金方盛对长线的顾忌,特意把沈怀南拉来露脸,权贵阶层很了解沈怀南,这是一个杀人不用刀,用精悍的智计和诡辩的法律来颠覆结果的狠角色,可以说倘若沈怀南穷途末路,愿意帮扶他的不少,他是具备起死回生的资质的,我亮明沈怀南在辅佐我,金方盛的顾忌就削弱了许多,毕竟许柏承出手前也要掂量,值不值得去硬碰硬沈怀南这种角色。
我看了一眼黄麟,又看了一眼金方盛,“金董,黄老板昏睡过去了。”
金方盛唤了几声老黄,回应他的是一片鼾声。
他无奈大笑,“老黄喝酒猛,可酒量差点,倒是沈律师,酒量非凡啊。”
沈怀南揉着眉心,整个人十分的苍白消沉,他也到极限了,连客套话都没力气搪塞。
我尽量将这场酒局速战速决,“黄老板针对价码没表态,我能拿出的数额区间是六百万到九百万,金董您的意思呢?”
金方盛搓着手,“不瞒许夫人,有客户出到一千两百万,老黄有意向签约,是我半道截住。”
我气定神闲戳破,“金董截住的本意和许柏承商谈,您也恕我直言,许柏承的阴毒性子,他未必肯出六百万。他继位后,华腾依附梅尔,吸梅尔的血滋养生息,就算万科有渠道反败为胜,可事实是,万科始终都挣扎在水深火热,盼着华腾高抬贵手,许柏承有底气耗着。金董,万科今日复活,我助您一臂之力是一桩功劳,冲这份功劳,您也说不出口啊。”
金方盛摇晃着酒盏,“许夫人最多出九百万。”
“不错。九百万我的上限。”
他笑着问,“您收益的下限呢。”
我也笑着答,“一季度三万。”
金方盛估摸了下,“许夫人好大的胃口啊。”
我不语。
他把黄麟签署过的合约从公文包中取出,指着空白处,“那就一锤定音,九百万。”
我一秒不停歇,也签下自己名字,递给他,“合作愉快了。”
金方盛检查着落款和日期,他合住文件,“许夫人得天独厚,既是许氏高门的贤内助,又是商海浮沉的新秀,您马上一飞冲天了。”
“男人天下混一席之地何其困难,我压根没想冲上云霄,顶多试试手,这日子啊,太闲得慌了。”
金方盛心不在焉看腕表,我留意到他的手机关着,显然他在海城很低调,有迹可循的麻烦半点不掉,想必许柏承给他上的连环计一堂课,他至今没剔除阴影。
我很体贴询问,“金董,海城您不熟,出行不方便,需要我安排手下送您和黄老板去酒店吗?”
金方盛婉拒,“多谢许夫人美意,您安排难免兴师动众。如今您的继子许柏承先生把持海城商界,兰大船厂收购一案,我们的立场终究不对付,我在他的覆巢之地,能销声匿迹是最好的。”
我点头,“金董深谋远虑,那您自便了。”
他也朝我点头告辞,“期待许夫人经营西码头大展拳脚。”
我送金方盛和黄麟出门,两名侍者分别搭着黄麟的两条胳膊,乘坐电梯下楼,金方盛紧随其后,电梯门合拢的一霎,我们再次道别,直到铁门完全合拢,我才收回视线,望向包厢内闭目养神的沈怀南。
我走向他,轻轻踢了他一脚,“开车了吗。”
他松着领口,“酒后驾车不行。”
我掏手机,“我雇代驾。”
我刚调出通讯录,沈怀南夺过手机,塞在西装的口袋里,“我的住址,没有陌生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