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忱站在那,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又波澜暗涌。
我慢捻音弦,在筝声起落的间隙,我轻飘飘说了句,“宋先生,又相见了。”
他折返,伸手拢住屏风架,边缘缝住的牛乳似的流苏穗子,熙熙攘攘拂过他手指,痒而麻,细而娇,屏风一寸寸挪开,我白璧无瑕的面孔映入他眼底,宋世忱那张面孔也跃然我眼底,脸部棱角虽英挺,但胜却春风温柔,他似乎怕屏风的核架撞到我。
“原来夫人躲在这里。”他将屏风一推,推倒在一旁,“你这副小女儿家的情趣,正中我下怀。”
他在我咫尺之遥的棉蒲团上落座,“夫人约我,我可是幻想了一天。”
我笑着问,“宋先生幻想什么,是你作弄我,还是我作弄你呀。”
他心不在焉握拳支着额角,“各有输赢,就不幻想了。”
我不依不饶,“那是什么。”
宋世忱凝视着我嫩白如莲藕的指节,在筝上来来回回,“美人如怀,美人告白。”
我险些啐他,又及时忍住自己的冲动,可忍住神情,没忍住奚落,“你放”
他挑眉,“放什么?”
“你放下茶壶,我给你斟。”
宋世忱闷笑,“是这样啊。不必,我自己斟。夫人接着弹。”
我平复着想要将他大卸八块的心情,抚弄着琴筝,每每抚弄一根丝弦,都像撩拨在宋世忱的心上。
他接连喝了两杯茶,才慢悠悠开腔,“夫人有事。”
我又换了一曲,弹得很不娴熟,音符也漏洞百出,好在宋世忱不懂曲,他听得津津有味。
“宋先生知道西码头吗。”
他观赏着杯盏烧釉残留的纹路,“有耳闻。”
我颇有兴致,“宋先生都耳闻了什么?”
“西码头在夫人手上。”
我一笑,“不错。”
他晃悠着杯底,“然后呢。”
我停止了弹奏,将琴筝竖在腿侧,“我有意向,分一半给宋先生。”
他丝毫不惊讶,像意料之中,“一半吗。”
我利落认同,“对,收益,监管权,都分一半。租金我一人包揽,宋先生,千载难逢的良机,不要遗憾错过。”
宋世忱饶有兴味打量我,“这可不像夫人的性格。”
我托腮,手肘撑在桌上,“我想到宋先生会顾虑,你我本就不打不相识,一直互相坑害,宋先生认定我别有图谋,我理解。但生意场嘛,高风险,高回报,不冒险怎知我是否真心实意呢。”
宋世忱把空杯搁在茶盘内,“我不止有耳闻西码头归属夫人,更有耳闻夫人和沈怀南不可告人的私事,尤其你为何找上我,用一半的西码头换取我来付出什么,我都估算过。”
他倾身,从咫尺外靠近我,近到连咫尺的距离都缩短的荡然无存,他食指流连而过,在我眉尾,在鼻梁和嫣红的唇珠。他错杂的指纹里含着淡淡的烟草味,淡淡红酒迷醉,萦绕他食指,也染上我肌肤。
“夫人用沈怀南制衡许柏承,又畏惧沈怀南要成大气候,届时超出你的驾驭,再危及到许柏承,你本想玩小点,得偿所愿就一拍两散,你的所愿是挽回儿女情长,成全一个女人对一个心爱男人用之不竭的价值,可你眼见玩大了,覆水难收,沈怀南的狼子野心日益剧增,他违反了契约,他承诺你自己仅仅是渴望成为权贵,提升阶层,你能襄助他,他就愿意臣服你,唯命是从。后来,你识破他吞掉梅尔的决心,识破他踩着你,拴着你,逼许柏承身败名裂的企图。他的胃口令你惊慌失措,搭上他这艘船认贼作父,夫人如今追悔莫及。你从起初的深信不疑,小打小闹,演变至你发现沈怀南要反噬你,卸磨杀驴的苗头,因此夫人千方百计要补救,再物色一个人制衡沈怀南,我一向不起眼,是他这种白手起家男人的最不入眼的纨绔子弟,夫人眼里的我可取之处是有万贯家财,烧得起钱,惹得起麻烦,假如有朝一日沈怀南凌驾于许柏承,你为此尽力过,好歹博得他的原谅,以免他深恶痛绝厌弃了你。”
我咬着后槽牙,指尖在琴弦上不由自主发力,竟割破了肉,我顿时脸色煞白,顷刻间也分不出是疼的,亦或被宋世忱吓的。
080 惑人
这个看似从头到脚都糜烂不堪的男人,竟是一个什么都了然于心的男人。
我心惊胆战注视着宋世忱,我注视他一秒,就战兢一秒,像一簇火焰炙烤着我,焚身的焦灼和不安。
“宋先生的耳闻,委实详细,连不见天日的恩怨情仇也一清二楚。”
宋世忱被这句话逗得笑出声,“哦?夫人也知自己的情仇见不得光了。”
我换了一只未受伤的左手,重新抚琴,“宋先生深谋远虑游戏人间,你有多少幕僚撒出多少张网,暗中监视着多少人。”
他端起茶杯,在鼻下嗅着浓香,避而不答,“好茶,火候佳,水质佳。”他食指蘸着茶面,甩出两滴,氤氲在墨绿色漆釉的桌上,“可惜茶叶晒得不干,湿气重,茶味泡不出精髓。就像夫人眼里这些男人,他们想让你了解的,你便一目了然,他们不想你了解的,你用尽手段,至多揭开冰山一角,威胁不到他们。”
我死死地抓着琴柄,割破的右手渗出殷红血珠,溅在细窄的琴弦,触目惊心,“我一向爱碧螺春,再外行的人,品茶品久了,也成行家了。”
“这么自信吗。”宋世忱耐人寻味睥睨我,“夫人喝茶的口味一致,挑男人的眼光却不一,男人品类不同,你用品味第一个男人的眼光去品味第二个男人,难怪夫人被沈怀南反噬,落得进退两难的境地。”
我竭力克制自己的颤抖,续弹着高山流水,他闭上眼聆听,起先还有滋有味,弹到后半段时,他索然无味睁开眼,“音调忽高忽低,离谱得很,夫人没兴致弹就撂下吧。”
我不停,三指还在绞着弦,我的确心不在焉,指甲盖交错间,无血色的惨白胜过梁上悬吊的莲花灯,也胜过窗外一株残败的梧桐树的枝丫罅隙里点缀的雪霜,雪霜薄薄一层,凝结成零零碎碎的冰碴,太阳三点钟才从云里出来,一整天都灰蒙蒙,混了泥土的积雪还没来得及被温度极低的日光消融在这座寒冷到极致的城市。
宋世忱用杯盖拂了拂飘浮的茶叶沫,“夫人此刻一定很好奇,你尽管问,我必定知无不言。错过这一回,下一回就难了。”
我胸腔内的心跳噗通噗通,只觉面前男人尤为不简单,似乎我所接触的,我所认识的男人都不简单。
许柏承心狠手辣,沈怀南高深莫测,连世人认定是浪荡子弟的宋世忱,也充满异常激烈的危险性和压迫力。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当初我情急之下错信良人,以为沈怀南是一条从漩涡中拽我上岸的绳索,殊不知他揣着一颗虎狼之心,无所不用其极,我根本回不了头,散不了伙,沈怀南视我为他的王牌,他怎会轻易放过我,况且我又棋错一招和他纠缠出了见不得光的私情,我以此要挟他臣服我,他也能以此要挟我臣服他,我比他更承担不起反目的后果。沈怀南已经彻底暴露了他深藏不露的奸诈和毒辣,他的阴险更胜许柏承一筹,他的阴险长在骨头里,皮囊却伪善仁慈,他的黑暗不与人知,表里不一的男人反而像被忽视的定时炸弹,会适时地爆发毁灭几方的巨大威力。
给宋世忱一半盈利,是我在险象环生的局面中急中生智的一计,六月份开始,我利用沈怀南增添筹码去牵制许柏承,试图保住这段建立在利用之上的感情,许柏承的危机越多,他能够利用我的价值越全面,犹如一枚补丁,哪里的风势大,就补在哪里挡风,可半年来沈怀南壮大后有心违背契约,胃像豁开了一道口子,他从只索要属于自己那部分家产演变到什么都要,还要取梅尔根基独吞企业,葬送他们父子的后半生,许家在海城叱咤风云辉煌了三十年,沦为阶下囚的日子怎么煎熬得过,沈怀南本身就在逼他们往绝路上走。他能白手起家在律政界闻名遐迩,宋幼卿甚至看不上天之骄子许柏承,却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他还胆大包天胁迫审核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唐海山给盛文上市流程开绿灯,沈怀南不止性魅力卓绝,他的人脉网与行事的手腕也相当错综复杂,绝非我一个靠山,只不过我是他接近梅尔最便捷的桥梁而已。
西码头名义上挂靠盛文,实际控制人是我,而我不会桩桩件件都通知沈怀南,这意味着他完全不知情贸易产生的利润要从账面划出一半给宋世忱,一旦我发现沈怀南准备推翻我对他的驾驭,亦或许柏承在后面的交锋中落下风,有垮塌战败的苗头,我就立马撤手,将西码头的实际控制权私下转移给沈怀南,再告知宋世忱,我被踢出局了,沈怀南马上要攻击宋氏,宋世忱不蠢,他看得出沈怀南窝藏了什么心思,何况又涉及了宋幼卿的关系,宋世忱必然草木皆兵,再加上他联想到沈怀南精心谋划的夺取宋氏大权的时机是不是到了,才敢放肆到连姐夫小舅子的表面和谐也不维持,堂而皇之同自己撕破脸,挟持宋幼卿争皇位,宋世忱绝对会按捺不住,误认为绝境已至,从而六亲不认破釜沉舟。他掌握的机密可不少,他是躲在暗处的一双眼睛,像锋利的鹰隼,不言不语却将棋盘上所有下棋人在背后的肮脏勾结都了如指掌。而那时的沈怀南只差吞下宋氏便能持有资本和许柏承正面搏斗,他宁可隐忍眼下被钳制的一刻,也断不会贸然与钳制他的宋世忱玉石俱焚,赔尽自己多年部署的心血,造成宋沈相争,许氏得利的局势,他会权衡后作出短暂让步。沈怀南制约许柏承是我引狼入室了,很可能要自讨苦吃,但拉宋世忱入局制约沈怀南,是弥补性的一招,我拿西码头布下的局中,宋世忱的用处,就是当沈怀南给我和许柏承带来穷途末路难以存活的灾难时,扼住沈怀南并且拖延他出手的最后一粒棋子。
用金钱利益和他们各自的疑心制造长久而隐蔽的矛盾,在求生的千钧一发之际,撕裂激发矛盾,不失为我操控大局趋势的唯一底牌。
我本来打主意将真正的意图瞒天过海,在宋世忱一无所知的前提下,他需要大把资金,我就主动替他搭桥给他资金,明面送他一份人情,暗面来掩护我的计谋。然而我低估了宋世忱的狡猾,他洞悉了我下的这盘棋,好在他也确实有求于我,我笃定他会答应交易,不联手我,他别无选择,他在生意场上应酬的数月,大概接连碰钉子,同行都巴结许柏承这位新贵大亨,谁会耽搁工夫在他这位靠老子行走江湖的公子哥身上呢,他想冒头,不砸钱笼络人,是没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