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英伦格调的咖啡色西服,露出半截浅蓝色毛衣,圆润的低领口,没有扎领带和领结,浑身弥漫着法国旧世纪伯爵绅士的气息。宋世忱很适合这样的打扮,也适合阳光休闲的运动风,他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有少年气的成熟男人。
他逼近这扇门,越近越清晰,我嗅到白麝香和风铃花交织在空气中,他五官堕落于灼白的色彩里,朦胧而模糊,男人面容并非俊美到无可挑剔,甚至与俊美二字不相干,但他那双充满味道的挑花眼,漫不经心眯着,格外的惑人。
来红楼之前我根本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遇到宋世忱。
会所,酒吧,那样男欢女爱,纸醉金迷,高危而糜烂的场所,我会想象着遇到他,遇到他沉溺酒色,衣衫不整,遇到他温香软玉,芙蓉帐暖。
唯独在达官显贵云集的红楼,谈正事的红楼,他的出现我意料之外。
宋世忱推门走入包厢,他一如既往的倜傥风流,玩世不恭,倒是碍着大庭广众的缘故,收敛了骨子里轻佻浪荡的邪气,难得摆出假正经的姿态,“许董,恭喜接管梅尔实业。”
许柏承看向他,波澜不惊。
宋世忱和许柏承在两家联姻一事结下了梁子,梅尔这方经过调查,罪魁祸首就是宋世忱,我也有份儿,我是帮凶,许柏承不舍得处置我,记恨宋世忱却必然的。许柏承那段臣服于宋铂章的岁月里,尝尽刀光剑影,也用尽阴谋诡计,他看到宋世忱就回忆起自己置身满城风雨不堪的往事,宋氏集团即将成为下一个接受许柏承狙击的猎物,宋铂章已经再三低调了,低调到退避三舍的地步,宋世忱应该效仿他老子避之不及才合理,他偏偏往跟前凑,生怕许柏承忘了似的。
许柏承噙着笑,“听说宋公子也做出不小的成绩,深得送董事长的器重,最近他十分栽培你。”
宋世忱也笑,只是笑里藏刀,有一股虚与委蛇在明,剑拔弩张在暗的阴翳之色,“我不成气候,玩女人在行,玩资本差得远。遗憾是许董和我姐姐缘分薄,与宋氏集团失之交臂,不然我也乐得清闲。”
许柏承和宋幼卿鸡飞蛋打的姻亲,在海城沸沸扬扬,宋家不光彩,许家也颜面扫地,奈何两家势力大,地位高,业内同僚都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担忧说错半个字,惹怒哪樽大佛,纷纷对此丑事不置一词,宋世忱主动提及,众人讳莫如深望向许柏承,后者仍旧春风满面,不失风度,“玩资本没什么奥妙,在制造玄机和破解玄机周而复始,还是宋公子聪明,醉心风花雪月,陶冶情操。”
桌上其余人放声大笑。
孟副董身边的部下给宋世忱让座,他摁住部下的肩膀,“不必。”他话锋一转,“许夫人,别来无恙。”
宋世忱在这节骨眼找上我,我始料未及,用餐的姿势一顿,万科高层们的目光不约而同投向我。
我很官方平静的语气,“宋先生,你也别来无恙。”
宋世忱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长方形的丝绒盒,“小小薄礼,给许夫人取个乐。”
他打开,放置在我手边,是一款质地通透的水晶脚链。这年头送什么珠宝首饰的都有,送女人脚链的可太稀罕了。
宋世忱似笑非笑,“希望许夫人瞧得上。”
亏了他正儿八经,要是像平时吊儿郎当的,我真当他戏弄我,在众目睽睽下犯老毛病。
我进退两难,抬头征询许柏承,他毫无起伏,只淡淡嗯。
我扣住盒盖收下,“宋公子发财了?”
宋世忱眉间藏匿几分戏谑,“没发财就不能送许夫人一个小玩意,聊表我身为晚辈的敬意吗?”
我从他眼里窥探到叵测,我把玩着盒子,“无功不受禄啊。”
宋世忱的视线在许柏承和我之间辗转来回着,“许董能铭记我这点心意,我就感念许夫人的功劳了。”
许柏承似乎听懂了宋世忱没头没尾的弦外之音,他笑不达眼底,阴恻恻的冷意,“宋公子要我铭记吗。”
宋世忱望着他。
许柏承端着茶杯,“我想宋董是盼望我忘记一干二净。”
宋世忱也接过部下递来的茶,他没急于喝下,而是转动着杯底,“我有一句忠告,奉劝许董。”
许柏承挑眉,“愿闻其详。”
宋世忱晃悠的频率极快,有茶水从杯口倾溅出,“不择手段的摄取,会得暂时之利,却不是长久之计。”他一饮而尽,“许董说呢?”
许柏承注视他。
宋世忱一笑,他把杯子物归原位,“告辞了。”
孟副董和一干高层都面面相觑,参悟不透宋世忱什么意思,许柏承面色浮现微不可察的凛冽,他端坐着,迟迟没发声。
孟副董率先打破微妙僵持的氛围,执杯敬他茶,“许董,我们金董快到了。”
许柏承受下他的敬茶,“无妨,我等一等金董。”
孟副董意有所指,“许董不拘小节,豪情万丈啊,您是成大事者。”
许柏承同他碰杯,“无关紧要的人,懒得计较。”
我压低嗓音和他说,“我去洗手间。”
他嗯了声。
我离席到公共洗手池补妆,补了一层散粉,又从包里翻出口红,涂着掉色的嘴唇,快涂完时,我在蓄满水汽的镜子里发现了一名男子。
他之于我,既熟悉又陌生,是很矛盾的存在,我谈不上了解他,但比大多数人了解他,了解他的放浪形骸,了解他的隐忍不发,了解他不与人知的名利之心。
世人皆爱财爱权爱势。男人女人也皆爱美色皮囊,贪图名利得陇望蜀不算羞于启齿,诸如许柏承不加掩饰的掠夺,诸如沈怀南与世无争的虚伪,黑与白,是与非,只以成败论英雄,宋世忱独特的,他不掠夺,不虚伪,不正义,他纵情酒色,纵情人间的花花绿绿,他非黑非白,他的界限很迷茫,像覆盖着大雾,以致于所有人都疏忽了他,确切说是所有人都没看见他也在棋盘上。
我目不转睛盯着他。
他踏着明亮的光火而来,站定在我面前,“夫人一切都好?”
我冲掉指尖的殷红,又放到烘干机下吹干水珠,“一切都好。”
他耐人寻味的腔调,“我很挂念夫人。”
我莞尔,“宋公子挂念我什么。”
宋世忱趁我没注意他,也趁四下无人,竟然极其猖狂的靠近,突如其来的手臂将我圈禁在墙壁和他的中间,“我挂念夫人,有没有也挂念我。我好奇答案,又无从解惑,于是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精神恍惚,都一百天没泡妞了。”
我在方寸间挣扎着,却无可遁逃,幅度稍微大、力道稍微激烈些,便会撞上他胸膛与腰腹,宋世忱在我们包厢斜对角的包厢应酬,他喝了不少酒,我瞧见了,白的红的洋的他足足灌了几十杯,是在短时间内灌下的,我猜是上头了,商场应酬尤其是业内刚崭露头角的人,酒桌上虚情假意推杯换盏只能来者不拒,谁也不知哪杯酒饮下就形成联盟,在危机或大盛的局势里有回报,商海的人脉,十有八九是酒里喝出的。
我蹙着眉头,宋世忱身上的酒味实在浓郁得呛人,“宋先生一百天没泡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