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专注观赏着,心不在焉嗯,我对这家茶坊新奇得很,山泉乌石垒砌在一潭青瓦池里,水至清至深,乌石越发的澄净,如一面凝固的墨,潭上雾气缭绕,类似檀香的气味从人造礁岩的孔隙里渗出,十米之遥挂了幕布的台子上皮影戏正演得欢实,敲锣打鼓尤为热闹,“这里不错。”我找了一处亮堂的座位,正对舞台的7号桌,桌子是老梨木,镶了红萝的边角,东南西北的视野开阔,门窗一览无余,侍者端上一壶茶,一担二斤重量的泉水,水色很深,倒是没杂质,我指腹蘸了尝滋味,清凉甘甜,我问侍者,“海城有品质这么好的泉水吗。”
他摆着蜜饯干果的盘子,“我们茶楼后院,挖了温泉,是地下过滤后的水,有微量元素,因此一壶茶卖得贵。”
我恍然,又端详着生茶和生水,“你们不帮客人煮吗?”
“煮好的茶,客人不信是地下泉,所以自己煮茶。您要是放心,我们也能帮您煮。”
尹正梧示意侍者退下,“你服侍别的桌吧,我们自己来。”
他揭开壶盖,续着水,“许董也常在这里谈生意。”
“他在楼上包厢吗。”
尹正梧续满了水,舀了一匙的茶叶芯,“大多在楼上,许董嫌吵,爱清静。”
茶炉的火候很猛,壶底才悬上,便蒸腾起一缕缕白雾,“喜静是崇文的弱点,所以他需要我,需要我代替出席热闹的场合,担下公关和交际,感情用事是我的弱点,会被枕边人暗算,明目张胆的冷血是柏承的弱点,容易心凉。”
尹正梧剥了一粒甘栗仁,“喜静也是弱点吗?不瞒夫人,我始终认为,如果私生子不浮出水面,许董是没有软肋的。他宠您,却不爱您,他养育长子,却是倾向于把许总沦为一具言听计从的机器,而非野心勃勃的对手。爱情,亲情,许董都不介意,他哪有弱点。”
我接过甘栗,咬了一口,“尹经理,你错了。一个人必定有弱点,无弱点的人难以长存,弱点既是他的弊端,亦是他的通行证。打个比方,你从此一不索取薪酬,二不谋取官职,三不留恋红颜。尹经理大可和我赌一赌,崇文会否重用你,他只会起疑,怀疑你策划更大的诡计或是被谁招安。弱点是人类的欲念,欲念根植在骨,无人能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那些不屈服于金钱权势的人,他们同样有欲念,他们的欲念是青史留名,为子孙后代求得光辉的庇佑,求得前途和特权。”我一指舞台上的财神爷,“你瞧,佛同样有弱点,信徒不供奉香火,不烧经文,佛早就湮没在芸芸众生,成为绝迹了。因为佛有弱点,他接受香火和朝拜,他的信徒才源源不断,信徒觉得这是一笔交易,他们供养神灵,换取神灵的普渡,公平公正,所以信奉的心安理得,才千百年来跪在泥巴的脚下自欺欺人。”
煮沸的茶水溢出壶盖,尹正梧斟了一杯,我托在手上转动着,“崇恩平也有弱点,掐住他的弱点所在,怎会撬不开他的嘴呢。”
尹正梧看着皮影戏,“那崇恩平的弱点是?”
我胸有成竹,“家人啊。”
尹正梧不以为意,“崇恩平在公司无错,家人也本分,您胁迫他什么?”
我审视着茶托的青瓷花纹,“他的家人是知识分子,一辈子兢兢业业踏实做人,被上级以内部调整的理由辞退呢?小道传言再散播得难听些,对这类人来说,金钱和权势不是弱点,奉献了一生的岗位和清清白白的晚节才是。崇恩平忍心看自己的亲人郁郁寡欢吗。”
尹正梧如梦初醒,“我即刻去安排。”
“尹经理。”我唤住他,“我向他亲属的上级都打过招呼了,他很快就接到讯息。”
我捞着垫杯底的还未泡开的茶叶,捞到竹篓里,再点一壶新的。六点半整,崇恩平从大门进来,他搜寻着我坐在哪,别过几张桌,停在我面前。他鞠了一躬,“夫人。”
尹正梧和他对了个眼神,“恩平。”
我捏着茶匙,眉梢浮现着喜悦,“崇经理很守时,分秒不差。”我使眼色,“你坐啊。”
崇恩平一边落座一边说,“上司有任务,不论大小,守时是公司的规矩。您等了许久,我已是来迟。”
我漫不经心在壶里搅拌,“不妨事,不是任务,是谈心,崇经理喜欢谈心吗?”
崇恩平精于言多必失的道理,他推辞着我谈心的提议,“我见解浅薄,不配入夫人的耳。”
“崇经理辱没自己了。”我给他也斟了一杯茶水,“一路风尘仆仆,先解解渴。”
崇恩平没动那盏茶,他在斟酌我的来意,来意透彻前,他不会轻举妄动沾染我分毫。
我偏过头,眺望彼时霞光万丈的黄昏,在人潮人海的窗外一泻如注,“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图谋和心事,为衣食奔波是常情,为权威奔波是胆色,为富贵奔波是野心。崇经理深得崇文的赏识,我和他是夫妻,他提携的下属,我也愿意多提拔,我相信他的眼光,也相信崇经理值得。”
崇恩平表露一副受宠若惊的神色,可他的受宠若惊很虚伪,不是发自内心,是刻意的表演,降低自己的姿态,“许夫人言重,我这等小人物哪来什么宏伟图谋,跟定一位主子混口饭吃,拉家带口的在海城立足求生。”
我心里凉了半截,崇恩平确实比尹正梧坦坦荡荡直面诱惑的真实要难搞。
我并未知难而退,不易凿开的洞穴就萎靡不振撤出,还妄想通向什么罗马。
我伸手比划着茶具,“崇经理,表忠心的话你到崇文的跟前讲,我不听这套,我约你品茶,我们就只品茶。”
我问尹正梧,“崇经理素日喝什么牌子的茶。”
不等尹正梧答复,崇恩平自己答复,“茶坊里十块钱一两的花茶,没牌子,我不讲究。”
我不可思议,“崇经理在梅尔位高权重,喝散装茶叶吗?”
尹正梧指着他,“恩平,对夫人不诚实啊。”
崇恩平连声喊冤,“正梧,你冤枉我了。我的确不忌口,几千块的茶叶和十块的茶叶,我品不出什么玄妙,何必浪费。”
尹正梧发出轻笑,“恩平,夫人只是约你喝茶闲聊,你未免戒备心太重。”
崇恩平还在坚持,“真没有,正梧。我的一切是许董和夫人给的,我为何戒备夫人。”
我了然于心的架势,定格在崇恩平故作不懂的面孔。
尹正梧走过去,俯下身,拍打他后背,“恩平,夫人有些小事要请教你。当然,回答与否,取决于你。你回答呢,夫人高兴了不亏待你,你不回答呢,夫人也宽仁,你别有负担。”
崇恩平仍旧装傻,“谈什么请教,夫人折煞我了,我知无不言。”
尹正梧看他烂泥扶不上墙,索性放弃了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方式,他站回我身后。
我深意十足说,“崇经理,你不是一个好演员。好演员不能紧张,不能适得其反。”
我慵懒倚着靠背,翘起二郎腿,鞋尖有一搭无一搭的晃悠,一双狐狸般妖媚的眼睛,吊着眼尾,忽闪着睫毛,洞悉他的五脏六腑,我不加掩饰自己想要从他的嘴里刺探军情的企图。
崇恩平脸上维持的冠冕堂皇的笑,犹如骤雨初歇,慢慢散去,“夫人为什么不直接问许董,要大费周折问我呢。”
我说,“怎么,崇经理算出我的来意了。”
他端着杯子,“您想问我,关于许董融资股盘的内幕。”
我含笑,“崇经理直言不讳,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是有意问问。”
他拂开茶面飘浮的叶沫,“许董没告知您吗?”
我用叉子叉了话梅,在水里涮着,“明人不说暗话,崇经理,我掌握梅尔的大盘,不图中饱私囊,只图有个数,来日方长,我能多效力。崇文疑心重,尹正梧追随他将近十年,大盘的数据,不也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