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盛回敬我,“许董和夫人邀请,我一定常来。”
我一饮而尽,他也一滴不剩。
酒劲上窜,我顿时头昏脑涨,那股气又凶又猛,嗓子像着了火,热辣发麻,我咬着牙,咽回涌上的后劲,竭力使自己看上去面不改色,金方盛颇为惊讶,“许夫人巾帼不让须眉啊,我低估夫人的海量了。”
他倾身,我也迎上,他压低声说,“许夫人的气魄,我领教了。不止在酒量,还有您的胆量。”
金方盛点到为止,我却心领神会,他口中所谓的胆量俨然是说破我与许柏承独处一桌吃饭的场面。年轻貌美的续弦和血气方刚的继子,是所有城市中的豪门最可口的轶闻材料,久而久之,形成相当微妙的牵扯,一触即发,一触即燃。金方盛是商场上摸爬滚打的老手了,他和许崇文按照商贾角色定义,实力并驾齐驱,万科集团的躯壳比宋氏集团建立要早,上市也早,尽管运营模式相似,可金方盛的败绩少于宋铂章的失误,假设万科挪到海城,宋氏要退居第三位。按照猎人的角色定义,许崇文狡猾,他独自潜伏独自狩猎,喜好吞吃同行,擅长出阴招,金方盛则喜好抱团,利用依赖自己而生的中小企业做挡箭牌,在商海的巨浪里找替死鬼。多年以来万科与梅尔从无交集,各自盘踞在不同的地域互不干扰,并非许崇文不贪蒲城的资源,也并非金方盛不贪海城的经济前景,金方盛所畏惧的,正是许柏承。顶级商人往往占据一个手段的优势,便算得上狠角色,而许柏承占据的是许崇文和金方盛共同的优势,他有做将帅统领三军的才能,亦有唱独角戏孤军奋战的本事,金方盛不希望招惹梅尔,至于许崇文,他招惹一所企业,意图无外乎吞并对方,万科的规模是梅尔吞不下的,保不齐两败俱伤。兰大船厂的收购案,万科正因忌讳梅尔的父子兵萌生退意,我挑明与万科相争的是华腾,要遏制华腾的也包括梅尔,金方盛才松了口气,敢于拼一拼,毕竟许柏承再狡诈,凭一己之力抗争各方面都胜过华腾的万科,是很吃力的。金方盛在角逐战中是赢了,可基于华腾的商业机密被泄露,他自知胜之不武,顾虑许柏承秋后算账,我作为出卖机密的人,我们的和谐代表许柏承的迁怒对象不是我,我们达成了和解。心狠手辣有仇必报的许家长公子,不可能吃亏不泄愤,金方盛想揪着我们私会的小辫子,要挟我挡住许柏承,他识破目前许崇文非常宠爱自己的夫人,我的话语权很重,分量在许柏承之上。
我也观察到许柏承对金方盛的敌意,搅黄兰大项目的是幕后出谋划策的许崇文,梅尔融资后许崇文露出要独揽大权,把许柏承彻底踢出局的苗头,许柏承和他已经兵戎相向,毫不掩盖地亮明了自己的利剑,华腾临近上市遭遇的延期重创,许柏承也算在许崇文的账本上,为今之计,翻身和篡位这一条龙,他想一帆风顺,只有把兰大再抢回旗下,证明华腾雄厚的资本力量,他所表现的冷漠和阴沉,恰恰验证了他要对万科下黑手。
我搬出许崇文做借口,不着痕迹驳斥了金方盛的猜测,“崇文在蒲城出差,今晚回来,稍后柏承与我接机,时辰还早,才凑到一起。”
金方盛面色一僵,显然没料到会错我的意。
我反问,“您以为呢?金董是误会什么了。”
他思量着,叫阿勇的保镖解围说,“我们董事长也这样以为。”
金方盛醒过神,“是的。”
我笑了,“金董对海城很关注啊。”
他放下空杯,“商人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否则一不留神被取而代之,再爬起就费劲了。”
我也撂了杯子,“金董居安思危,您今时今日的地位,谁能拉您下马呢。”
他感慨,“那可太多了,男人对成功的渴望永无止境。什么事上成功,什么途径成功,统统不重要的。”
阿勇说,“董事长,会所打电话来询问您换包厢应酬一事。”
金方盛望向我,“许夫人。”他又望向许柏承,“许总,事务缠身,告辞了。”
许柏承没理会,我颔首,“祝金董万事都旗开得胜。”
他拱手,“借许夫人吉言。”
四名保镖簇拥金方盛走出餐厅,他弯腰坐进一辆奔驰的后车厢,在车门合住的一霎,许柏承透过玻璃望了一眼他,那一眼耐人寻味。
我擦拭嘴角濡湿的酒渍,“金方盛也察觉了。”
许柏承轻描淡写,“商人的嗅觉,是比普通人敏锐一些。”
他的态度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不当回事的自然是能摆平的,确定不会谣言四起,威胁到我们的大计。
许柏承有许柏承的大计,我有我的大计,初衷是不矛盾的,他得到权,我得到他,我要得到他,就不会彻头彻尾的毁掉他的大计,毁掉他的大计象征着也毁掉了施计的他。他要得到权,更不会毁掉我,象征着毁掉他和许崇文唯一的纽带,封死了一堵墙。所以相较虎视眈眈一心扳倒某一方的旁人,我们是彼此最不防备的敌人,是多种关联、多张网笼维系的情人,我们的厮杀不致命,不致一败涂地,我们为敌的立场也不明确,会因感情升温和利益变故而及时改换棋盘上的棋子,试探棋路的离散或交叉。
我出院的三天后,对江闻名下4%的股份进行了隐秘交接,吸纳到自己名下,这笔股份是许崇文做主转移,不曾在董事局议案通过,压根不见天日,梅尔融资致使大盘泡沫虚涨,脱水后数据唯有许崇文和崇恩平知道,许柏承分析大盘130%,尹正梧预估逼近135%,实际的数值不出所料就是这个范畴内。
我在露台浇着花,“尹经理,剪子。”
他从小花园把剪子递入落地窗,“35%的股额,许董分割得七七八八了。剩余的百分之二三,苍蝇腿肉,留给董事局排名靠后的小股东的。”
“江闻拿了4%,崇文不言不语中饱私囊,东窗事发无异于犯众怒,苍蝇腿肉打点嗡嗡乱叫的苍蝇,他一贯是打巴掌喂甜枣的套路。他算计得缜密,却漏算了江闻是我的人。”
尹正梧撑住大理石柱子,纵身一翻,跃进半米高的露台围墙里,“程世洵很安分。”
我绞断长歪的根茎,“安分必有古怪。”
他掸落外套下摆的灰尘,“您不是收买他了吗。”
我将剪下的茎叶丢到垃圾桶,“是收买了,他抓住我把柄了。”
尹正梧一怔,“您和许总?”
我摇头,“我和沈怀南。”
尹正梧只知我利用他当垫脚石,什么筹码交换,进展到哪步,他不了解。他一脸凝重,“有影响吗。”
我笃定,“没有,程世洵顶多借此谈判,再追加几万股的好处,他没攥着实质的证据,鱼死网破不是智者的做法。我喜欢做最坏的打算,你盯住他,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不安分了,你及早摁住他。利聚而来,利散而去,这种结盟不稳定。”
“我会时不时提点他。”
我修剪完花枝,浇了水,从露台折返客厅,“尹经理,你和崇恩平关系如何。”
尹正梧瞬间参悟我的想法,他犹豫片刻,“夫人,您倘若想撬开崇恩平的牙关,我劝您打消念头。”
崇恩平是许崇文的心腹死党,对他忠贞不渝,我是一清二楚的,但尹正梧信誓旦旦要我放弃,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反倒激起我的好奇,“原因呢。”
尹正梧说,“崇恩平父母、岳丈与妻子是知识分子,从事的职业涵盖警队后勤、部队退伍的文艺兵、医学系导师等,他很古板,自视清高,许董拿捏住他的特点,故而委以重任,说服他背叛是难于登天的。”
我若无其事泼掉喷壶里的水,“尹经理背叛崇文了吗?”
他缄默。
“你不但没背叛他,相反,我像柏承那样伺机逼他上绝路,伤害他,你还会制止我,制止无效,你会再度倒戈,从我的身边带着重大消息回归到崇文身边。”
尹正梧瞄着我的脸色,我讲这番话时格外的平静,并没恼怒。
“崇文待你不薄,待他不薄,你们的背叛更多是制约,在楚河汉界的制约,为了梅尔和许家。许家情势和恩怨太复杂,休想其乐融融,相互制约就太平盛世了。尹经理何错之有,崇恩平能体会我的用心,他会适当张嘴,我只问点情况而已。”
尹正梧沉思着,“我替您试着约他。”
我斩钉截铁,“必须约出他。”
当天下午尹正梧便传来回信,崇恩平下班后会应约。我让他来公馆接我,我们到达酒楼比预计提前半小时,尹正梧预约了二楼雅间,上楼途中我兴致勃勃环顾着,又走下楼梯,“不要雅间,一楼的雅座挺好。”
尹正梧警惕梭巡周围,“一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