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梧在最末端的红椅子上,他途经我这边,点了下头,我也回他点头。
我问右侧的董事,“许总呢。”
他说,“没露面。”
我恍然,“我还当他也塞车呢。”
董事收拾着凌乱铺开的文件,“许总的宾利就在楼下,他回办公室我还碰头了,不清楚没露面的缘故。”
我心跳得更快,心不在焉说,“这样啊。”
我没瞧见许柏承的座驾,我侥幸猜他是没来,听董事提起他在梅尔只是没现身,我抱有的侥幸也破灭,他是真恼了。
他避免自己在会议中失控,他对许崇文和我夹击他、力压他的举动濒临爆发的边缘了。
我随手一划拉,把资料卷着,正要退场,一名西装革履的下属从墙角处唤住我,“林董事,您留步。”
我转身看,“刘秘书。”
他毕恭毕敬,“许总请您到他办公室一趟。”
“请我?”
他说,“对,请您。”
我环抱胳膊,“他请不请我,我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刘秘书和我过不去吗。”
他很谦逊,“您言重了。您和许董事长赏我一碗饭吃,我和谁过不去也万不能和您过不去,许总请您即刻前往。”
我倒是早有预料,该来的总会来,不是能躲闪过去的,但我没预料到许柏承未出动李秘书,未出动司机,却出动白董事的秘书来通知我,可见白董事如今是缠死在许柏承这艘船上了,誓死效犬马之劳,光明正大摆出自己是许柏承一脉。而许柏承也十分的器重白董事,孟董事投诚他时,他爱答不理,很瞧不起,虽然孟董事脚踏两只船,太贪得无厌,是他自己没个好德行,可多个帮手多条路,孟董事所带的诚意,是能襄助许柏承一二的,许柏承一贯擅长忍辱负重装聋作哑,他委实没必要拉下脸栽孟董事的跟头,平白无故的树敌。
除非他识破孟董事是假意投诚,是许崇文抛来勘测他野心到什么程度的地雷。程世洵的二心令许崇文如鲠在喉,程世洵是他的臂膀,是他开疆扩土的老臣,他生二心的原因是许崇文没制约他,程世洵享有仅次于大领导的特权,在梅尔也一呼百应,颇受敬仰,海城的名流宴会但凡许崇文不出场,程世洵就万人追捧,许崇文一出场他便退居二线。同是商海真刀真枪拼上巅峰,股份份额也相近,当差距大,所有人都安分守己,当差距小,所有人都试图奋力一搏,取而代之。没有人不渴望最大的权力,最高的位子。许崇文将程世洵打入冷宫,解决了自己的隐患,从此缺少臂膀掣肘全体董事,于是他明处扶持我上位来制衡,我是许崇文的口条和利器,做他不能做的得罪人的差事,他又担心我独大,担心我最终会站队许柏承,所以暗处也在扶持人,假以时日我也翻天了,再掣肘我。程世洵大势已去,孟董事比谁都急,他是程世洵引荐的,他倒了,孟董事必遭连坐。许崇文这时拉他一把,他感恩戴德,连宋氏集团那点腌臜的玩意,想必也双手奉上了,许崇文深谙程世洵的前车之鉴,扶持孟董事的过程并不大撒手的放权,只给蝇头小利,允诺他稳坐股东,还让他冠以投诚的帽子,埋伏在许柏承这里。
时至今日,持有实权的崇恩平,股额较多的孟董事,是许崇文一党。双面间谍尹正梧和程世洵基本是我一党,他指使秘书偷窥我,也许仅是多一重牵制我的筹码,伺机多谈点利益。白董事与七成的部门高层全部是许柏承一党。
白政军在股东负责的招商引资的建树上无功无过,股份是倒数,内讧时也秉持中庸之道,留意他的少之又少,董事们不带他玩,他好歹是小资本,高层们奉承他,他倚仗这层优势,混入那些部门主管私下的饭局,赌局,搜集他们的软肋,对许柏承扼住他们命脉的筹谋贡献很大。
我慢条斯理坐下,双脚离地晃悠着软椅,“刘秘书,不侍奉白董事,换主子了?”
“凑巧碰上许总的李秘书,他委托我传话,我怎好不予理会。”
我嗤笑,“那真挺巧,李秘书是瘸了残了哑巴了,腿脚不便,说不了话,非要你从中转达。”
他缄默不语。
“刘秘书多大了。”
他答复,“四十一岁。”
我故作惋惜,“四十而不惑。刘秘书的年岁不小,要出头可难了。在商场浮沉中,年龄、能力、背景、眼界都是竞争力,刘秘书的档案在上回的董事大会后,我从人事部调看过,你缺乏的恰恰是竞争力,背景平凡,农业大学毕业,专业和梅尔栽培的中流砥柱有极大偏差,升迁看似是没戏了,能力若强,不至四十岁了还屈居秘书之位,眼界嘛。”我托腮,“你眼界肯定是差的,眼界要是好,你何苦吊死在白董事与手无实权的许总。”
刘秘书敏捷捕捉到看似二字,“林董事的言下之意。”
我一笑,“我没什么好提点刘秘书的,有些事你情我愿,一点即通的,太勉强没劲。”
他没吭声。
我径直迈出会议室,乘坐电梯上十一楼,红光闪烁的数字黯淡,电梯门随即朝两端敞开的一霎,我闭上眼深吸气。
这俗世红尘有一句箴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的富贵是自己误打误撞求来的,我的生死,也想自己决断。
可遇到许柏承,注定我没命决定自己的去留和悲喜。
他与爱成反比,不可共存。
我用力吸气,再吐气,在电梯门合拢的一刻,朝尽头的那扇门而去。
这条走廊出奇得死寂,死寂到诡异。
越是死寂,我越是心慌意乱。
路再熟悉不过,我愣是走了平日的几倍之久,我到达总经理办,落地窗的百叶帘并未放下,白炽灯笼罩在窗上,与洒入的枯黄色的夕阳相融,温暖的光晕沉落楼宇间,淹没大地,交织的灯影深处是男子模糊的轮廓,高而瘦,挺拔俊秀。
他衔着一支香烟,浓稠的雾霭温温吞吞盘旋而上,透过那层灰蓝色的雾,男人的脸渐渐显现。
许柏承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置身多少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他总是最出众的那个,他包裹在衬衫下的身材,是贲张层叠的力量感。不是临时突击,或者短暂锻炼出的伪精壮,而是长年累月的塑造,沉淀。是天生的优越的胚子。
女人的美,有皮相,有骨相,皮相美得惊艳,骨相美得永恒。沈怀南便是皮相的俊美,许柏承是骨相的勾魂摄魄,乍一看,沈怀南要略胜一筹,可细细回味,最迷人最回味无穷的是骨相优势的男人。
我蹭掉手心的汗渍,“柏承。”
男人掸了掸烟灰,“进来。”
我东张西望,确定没谁瞩目这头,尤其是程世洵的秘书,才走进办公室。
他指间的烟燃尽了三分之二,他索性熄灭,又重焚了一支,他叼着烟蒂,平淡无波端详着我,“从会议室来。”
我说,“是,我出门晚,没赶上会议,崇文没怪罪。”
许柏承笑里藏刀,“他怪罪你什么,他赏你都来不及。”
我克制着自己的手抖,“我是他妻子,他才留有颜面。”
他舌尖抵出一枚烟丝,“仅此而已吗。”
我紧张吞咽着唾沫,“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