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1 / 1)

我目不斜视,朝炉里丢了两包石炭,“程副董,您别来无恙。”

程世洵一动不动。

“恭候您已久,我亲自替你烧西湖龙井,您爱喝雨前龙井,要十五片嫩芯沏半壶,用山泉水或是古井水,自来水和矿泉水会激发茶味的涩,您都挑剔。”

他闻言,身型一晃,“什么都瞒不了许夫人。您进梅尔寥寥数日,将我们的底细摸个十成十。”

我慢悠悠沏茶,炭火烧着壶底,我在半帘浮动的窗纱下涮洗茶具,程世洵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法则,他走进这间房中,“许夫人煮茶的方式是最古老的火煮。”

我笑容明媚,“古老的方式是笨拙,可原汁原味,筛选、净网,箪水,焚火、浣炭、过滤,剔沫、入杯。烹茶与做人相同的道理,蓄谋几十年,无非给最后一步铺路,下棋也是相同的道理,牺牲几十颗棋子,破对方的阵法,保自己的将帅。”

程世洵陪伴许崇文披荆斩棘,在金戈铁马的八十年代创立梅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渡过独木桥,他的为人处世何其奸诈,我以棋局谈论成败,他一点即通。

他滴水不漏,“许夫人在内深受许董的宠爱,在外也风光无限,您有何不如意,同潦倒的程某感慨。”

我们相距数米远,我托腮唏嘘着,“看来程副董和我生分了,你我在董事局共事,本该相辅相成,眼下连一杯茶的情分都淡薄,您是不赏我脸面了?”

程世洵发笑,“我和许夫人有情分吗?”

我势在必得,“英雄惜英雄,程副董自问是精明能干之人吗?”我示意他,“若答案是,您就听我一席话,若答案否,您自便。”

按说激将法对这类男人没什么用,他们早练就处变不惊,可架不住激将他的对象是我,身份是最有力的绿灯,身份象征着话语权,象征着远见,一个普通人和一个权贵的激将法,后者奏效的概率要大百倍。

程世洵解开西装扣,在我对面落座,“许夫人,您的一席话,请直言不讳。”

我过滤着网纱内的干茶,“程副董来都来了,您是认可我的。我当然直言不讳。在步入正题前,我有一事请教程副董,您读战国策吗?”

他观赏我泡茶的流程,“许董在公司常提起夫人好学,好读书,您连文字晦涩难懂的战国策都饱览吗?”

我挑拣着茶芯,一连拣了二三十片,一片片拣进壶口,“企业领导者如同帝王,员工是子民,举国之力攻城掠地,贤君仁慈,则子民忠孝,暴君昏庸,为达专政目的自私自利,滥杀无辜,则子民怨声载道起义倒戈。对于立下汗马功劳的太子,江山本唾手可得,却被父亲压制了十载,被董事局也排斥在实权之外,小喽啰一般,鞍前马后不得人心。时机一到,他会无所不用其极,来保障自己的大盘,管什么子民,管什么同僚,越是急切达成目的越会不择手段,杀伐是统治者最果决的逆转之战,届时夺过帝位威胁到他的人,皆是他的眼中钉,一旦他得手,梅尔改朝换代,连我这个继母统统是子民,我是享有顺位继承的正室,程副董是享有股权的最高董事,你我是他最忌讳的钉子。自古百姓祈求安居乐业,而非戎马硝烟,公利亏损殃及子民,可统治者天下为公,天下有动荡的征兆,他必先平定天下斩草除根,再顾及子民,新任统治者的私利,此时便凌驾于公利之上。程副董无缘将董事长职位收归囊中,还得罪过许柏承,你来日肯俯首称臣,能期望他善待你终老吗?你当初使绊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他的原则。成王败寇,程副董可曾规划好未来处境?”垶织垐

程世洵眯着眼,不言不语。

可我窥伺他的表情,他大抵心知肚明我的来意了。

我推到他手边一盏最新鲜的热茶,“我坚信商场混迹半生的老狐狸,能力、城府、眼界、对自己所处环境的嗅觉、对风向的敏锐样样出色。崇文同辈分的同僚中,不止宋铂章和傅彪,也包括程副董您,以及不计其数的大浪淘沙因经营不善或从商海内金盆洗手的昔日枭雄,皆是崇文的敌人。您之所以在追名逐利的战役中明明占尽先机却马失前蹄,只因您太操之过急,听信了莫须有的风声。许柏承经商博弈的道行在业内无人出其左右,崇文都忌惮他。程副董亲眼所见崇文住院期间许柏承如何从容不迫,如何运筹帷幄,又如何眼观四路扼住大局。您一通折腾,试图引诱他踩在崇文的雷区,譬如篡位,譬如软禁生父,许柏承没上钩,还识破您的奸计,他又将计就计,假意坠入您的陷阱,让您误尝奸计得逞的甜头,您乘胜追击拉拢党羽要一口气铲除他,他节节败退,您自恃大势所趋,得意则懈怠,他再借主治医生之口透露给苏醒的崇文,置您于背叛、为权力逼宫的风口浪尖,甚至买通媒体,在崇文最愤怒时围堵医院,记者纷纷指出他教子有方,是他的长子顶住内讧的压力,顶住无权无势被您欺凌驱逐的压力,将梅尔动荡的股市逆风翻盘。您连解释和反击的机会都无,就兵败如山倒判了死刑,成了他狼子野心的替罪羊。许柏承阴毒,您张扬,未成定局就张扬的人注定是阴毒的人的垫脚石。您被儿子暗算,又被老子诓骗抛售一半股份,您很心痛,很窝火吗。”

程世洵抚着杯壁,脸色铁青。

“程副董没察觉吗?您所设下的陷阱,许柏承所谓的顺应,都局限于很肤浅的漏洞,他有大的漏洞吗?有被千夫所指的漏洞吗?他有彻底惹恼崇文的把柄吗?小打小闹哄您松懈再反戈一击,您聪明一世何以糊涂一时呢。”

他攥着杯底,松了紧,紧了又松,他很懊恼,懊恼一介妇人能洞悉的花招,他倒阴沟里翻船了,以致被许家父子打压得喘不了气。

我舀了一勺梅子粉泡在茶水里,“曾经有两条路,摆在程副董的眼前。第一是登顶大业,您屈居崇文的部下,却是梅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部下,您有雄心壮志是人之常情,父子不谐,长子不被器重,您从挚交的旗下接管产业也顺理成章。第二是假如失手,退而求其次做一位权倾朝野的元勋,安享荣华富贵未尝不可。可您和许柏承的梁子在崇文住院就结下了,熊食人,肉味鲜美,熊上瘾,必诛之。他会千方百计踢您出局,防止您在股东大会上同他对着干,您的决策权,你的控股权,许柏承如坐针毡,哪家企业的当权派不是为集权在手而窝里斗呢?他争取自己高枕无忧的局面也情理之中。程副董要稳坐大股东的交椅,吃香喝辣诸事顺遂,我奉劝您尽早未雨绸缪,登上一艘能确保您无虞的船,才是一劳永逸的王道。”

程世洵放声大笑,他大笑令我发毛,是反常又生硬的讥笑,和许崇文结婚的一年来我与他充其量是泛泛之交,场合上见面各自众星捧月,每个人戴着一张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的面具,故而他这副不加掩饰的德行,我没见过。

不过我很镇定,凝视着他狰狞的笑脸,“程副董在嘲弄区区小女子毛都没长齐,还敢向您抛出橄榄枝,要您降服我。”

程世洵杯内的茶水溅出几滴,“许夫人言下之意,您是这艘保我万事大吉的船吗?”他不间断大笑,“您是初生牛犊,的确很敢。”

他也反凝视我,“许夫人听过一句谚语吗。好马不侍女武夫,好男不降女。”

我面不改色,“那程副董听过另一句谚语吗?大丈夫能屈能伸,要四海朝贺,八方跪拜,不问出处是乞丐。”

程世洵摇头,“我虽位列副董事长,许董大范围削减了我的实权,夫人的美意,我很感怀,可恕我无能为力。”

他说罢茶水也未喝,放下杯子便往门口走,我不慌不忙注入壶口一碗井水,“程副董,您有发妻子女,有豢养的美妾,在法国有红酒庄,意大利有赛马场,烧钱的差事开销不菲,您若自暴自弃,等许柏承上位,您的利禄一场空,不单单是纸醉金迷的生活到此为止,负债累累穷途末路,您不考虑自己,不替家人赌一把吗?您投诚一个女人谁会晓得?我大张旗鼓去宣扬吗。被许柏承知道,我能得到什么好果子,这是盟友的机密,是程副董和我建立的军情。”

程世洵驻足,他好奇问,“许夫人为何选定我。”

“因为程副董明智。”我用杯盖掸了掸水面漂着的茶叶末,“我不会看错了吧?您是孬种,一次战败一蹶不振,崇文和我的眼光差到这般境界吗?”

程世洵被我一番笼络说得动摇了些许,他又折返,“许董病危,我萌生过歹念,他儿子为旧日的恩怨不容我,他就会容吗?”

新茶煮着,旧茶冷却,我吃厌了蜜饯,剥开温热的甘栗壳,“商界资本论高低,您手持16%的股额,支住梅尔的一足,一足代表您是梅尔核心的一环,一足是您的王牌,您与梅尔互为制约,旧日恩怨在大局为重的当前算什么呢。何况崇文防备的从来不是程副董您,他记得您贡献,只要程副董安分守己,不再盲目执着于至高无上的那把交椅,我保证您的红利应有尽有。”

程世洵冷笑,“许夫人何必把利用描述得娓娓动听。您和许董是一艘船,您将我拉上这艘船,我是卖苦力的船夫,是破浪的桅杆,浪头破了,海啸止息了,您夫妻二人会默契踹我下深海,我死无葬身之地。”

“程副董是藐视了法律,还是藐视了您16%股权的分量呢。卸磨杀驴在商场不是褒义词,是掌权者寒了军心的污点。您没有律师吗?法律的大网中,谁能让您无故葬身鱼腹。”

程世洵明显不认为污点能令许崇文望而却步,“混进大企业领导班子的地界,脚下是成千上万昧良心的奸商白骨,大鱼吃小鱼,唯有最无良心的,杀出血路。”

“崇文吞并的奸商白骨是毫无价值的,只妨碍他,不能供养他,程副董无价值吗?您手上的股权,您不售出,就是当仁不让的梅尔高管,崇文早已封死您上位的可能,他何苦咄咄逼人,落下残害功臣的臭名。再说动金字塔尖的高管,崇文也得再三掂量他撼动的后果。”

程世洵拿起茶杯,他喝了一小口,完全哑了声息。

“我不是男人,没有男人的杀伐果断,残暴不仁。我只知投桃报李,遵守契约。程副董投我以木桃,我必报之以琼瑶。”

程世洵抬头,他看着我,豆大的汗珠子从他额头淌下,我好笑,“程副董像唐僧。误入盘丝洞。”我举起携带的化妆镜,举在他面前,“您感觉呢?”

他从看着我,改为看着他自己,镜中的他面如土色,仓皇涣散。

好半晌,他扣住镜面,取下一侧古董装饰架上的折扇,“许夫人说计划。”

我没再卖关子,直截了当告诉他,“崇文有一桩过往,既是心事,亦是祸事,危及到柏承独子的地位。”

程世洵摇扇子的手一顿。

我捕捉到他的细节,确信自己通过这件事来寻找程世洵合作是十拿九稳。

“程副董知情,对吗。”

他停顿了半分钟,又摇着扇子,“许夫人是听许董讲起的吗。”

“崇文打算隐瞒,我又能从何处得知呢?您尽管放心,是正主儿委托我,寻子承袭家业的。”

程世洵将扇子骨捻了又聚,聚了又捻开,周而复始,“是许董的斟酌,还是待执行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