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量宋世忱,“这样有趣有貌的人,宋先生遇到过吗。”
他一指自己,“我不是吗。”
我愣住,他旋即又说,“夫人也算。”
我换个姿势,继续倚墙,“宋先生言下之意,你我又挺般配了。”
他笑了,“夫人也觉得吗。”
我毫不嘴软戳穿他,“宋先生是否失忆了,你曾在车中说我残花败柳。”
“残花是残花,败柳也败柳,可夫人看,枝丫的花骨朵,有几人驻足观赏,园子里正当盛季的玫瑰是不是围着大批人?他们不屑于玫瑰滥情,招蜂引蝶,也沉醉于玫瑰的香气袭人。”
我一语道破,“又贱又爱。”
他不置可否,“异性相吸,都逃不掉贱这个字。”
风筝逐渐消失于四四方方的窗角,我视线一掠,又悻悻移开,“我不喜放风筝,从小就不喜。风筝对于操纵它的主人,是玩物,乐趣,私有品。主人对于受制自己的风筝,是禁锢,是凌驾。我的幕僚曾说,许崇文是把持风筝的那只手,我是他手上的风筝,我是他的傀儡和精心制造的盾牌。我便更讨厌风筝了。”
宋世忱接连吸食着,吸了半根,反手在墙皮上嗑灭,“傀儡我知道。宋幼卿就是我父亲的傀儡,以此操纵许柏承,他给予我父亲的短利,不是我父亲肯襄助他的关键,我父亲图谋许崇文死后许柏承囊获梅尔和许家的财富,再由宋家的外孙继承,归到宋氏麾下,他不死,他直接软硬兼施逼迫许柏承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死了,好歹我的翅膀也硬了,他想象中亲姐弟总能里应外合为宋氏谋求最大的利益,他认为许柏承与许崇文不睦,便对梅尔改姓氏也无所谓,他认为宋幼卿有本事在年长日久的相处中收服自己的丈夫和自己孩子的父亲,他自恃是许柏承篡位的摄政王,又是岳父,于公于私,许柏承名下的实业姓宋无可厚非。”
他叼着烟卷,“可笑吗?”
我轻描淡写,“聪明反被聪明误,在领域的金字塔尖很常见。”
宋世忱露齿一笑,“许崇文会妄图策反自己儿子的情人,的确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他嚼了一粒口香糖,浓烈的薄荷气味瞬间由远到近蔓延开来,“”他说着靠近我,他的唇和我脸颊仅余七八厘米时,他以最刺激惊险的距离堪堪停下,“夫人试试吗?”
我蹙眉推开他,“你少犯风流病。”
他顺从着我的发力,退后半步,吐了个泡泡,“夫人口中的盾牌是风筝,风筝比喻你,而盾牌是战场抵御武器的铠甲,许崇文将夫人视作盾牌用来抵抗什么。”
我当然不会将私生子之事和盘托出,涉及我的计划,涉及我不与人知的利益,我都绝口不提,尽管宋世忱坦白了不少我不知的,可他也必然有所保留不与人知的计划,强敌当头,谁只有一份计划一张面目呢。有些博弈不能在失控的关头当机立断顶上第二套方案来确保万无一失,就注定要一败涂地再难翻身,活在博弈中的人,假永远比真多。
我必须比宋世忱保留的机密更多,才占据合作的优势。
我转移了话题,“其实宋铂章不算异想天开,许柏承篡位后,梅尔必定不复存在,会是一所崭新的企业立足于世,他们父子横亘着陈年积怨,许柏承不会原谅他,因为许崇文从不忏悔他的罪孽,他是逃避的。许柏承难以面对破损的亲情,也难以面对自己大逆不道对许崇文的逼宫,反正梅尔要改名的,改什么不是改,宋铂章期望女婿讨自己的欢心,归顺到宋氏旗下,也情有可原。”
那块糖在宋世忱的舌尖翻来覆去,最终啐进了墙根处的垃圾桶,“夫人时至今日还未看破许柏承的阴毒,连自己的父亲都罔顾人伦,我父亲以恩情绑架他,命令他,他会留我父亲吗?”
我愕然,“宋先生,梅尔遵纪守法,没有赚取一分不义之财,柏承在商场为名利大开杀戒,斗的是财阀,斗的是黄金法则。在商场的角斗场外,无论是敌是友,他绝无杀伐之心。”
“夫人可知,让一个人悄无声息死去,有一万种方式。”
我凝视着宋世忱。
我不相信他的笃定。
许柏承根本不可能让自己染上一星半点的血。
他不是傅彪那类刀口舔血的人物。
许崇文在商海浮沉近四十年,眼见多少人罪有应得,又眼见多少人报应不爽,他未曾动过脏自己手的念头。
我斩钉截铁说,“宋先生,宋铂章的安危,你尽可放宽心,许家走正道,歧路上的把戏,你要防范的不是许家人。”
宋世忱一手插西裤的裤兜,一手拨弄着打火机的机盖,淡蓝色的火苗时而窜起,时而又熄灭,他的脸也随之明昧交叠,“自古帝王打江山,有几个御驾亲征。将军死士不计其数,良机一到,破城门是轻而易举。夫人机关算尽,图的不也是毁坏许柏承的良机吗。只不过你为情,我为宋氏的利。夫人在局外观棋,被无辜扯进局内,女子生性胆小,眼界局限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世间的法与度有它的伸缩性,伸缩的程度随地位而水涨船高,许柏承比普通人多出一百倍的余地纵容自己犯错。他置身断壁残垣,父亲戒备,手中无权,他能逆水行舟屹立不倒,心安理得与许崇文共享同一个女人,这等狠辣无心的角色,他的暗箭能随心所欲的伤人,能无时无刻的酝酿。我不会允许他在宋氏站稳脚跟,他站稳的那日,我宋家就大祸临头了。”
我倚着墙,“宋先生明里暗里的再三向我抛出橄榄枝,可你的诚意有浑水摸鱼的嫌疑。”
“哦?”他饶有兴味,“夫人想要什么诚意。”
“放眼海城,乃至省内,能与梅尔相抗衡的企业,就连宋氏也不够格。宋铂章虽然和许崇文难分伯仲,可架不住狐狸一窝,劲敌的儿子精干。许柏承深知商机在何处,梅尔半世纪的风云起落,始终维持着鼎盛大势,从02年起更蒸蒸日上,也得益于许柏承的出力。宋先生只承诺在许柏承出局后,你继承宋氏会与梅尔相安无事,这话不诚恳,你相安无事是万不得已,并非是契约精神,你一清二楚你引导下的宋氏不具备兴风作浪的胜算,不论梅尔归于许柏承囊中,还是我的囊中,抑或许崇文另有人选,单凭梅尔的根基和硬件,就足以弥补继承人能力的欠缺,况且许崇文的眼光最准,他选定的继承人一定有过人之处,是包括宋先生在内的所有同僚都无可奈何的对象。许柏承样样都比宋先生毒辣,以他的雄心壮志,他会甘于为臣子吗。为我的臣子?为许崇文挑选的继承人的臣子?他必会釜底抽薪,宋先生妨碍了他的捷径,致其绸缪的大局鸡飞蛋打,他有得势的一天,不找宋氏麻烦已是宽仁了,我作为你的帮凶,又是许家的内宅女眷,他要清算旧账我插翅难逃,我的代价大,你的利润大,宋先生瞧我是长了吃亏的面相吗?”
我有一搭无一搭叩击着水池的白瓷砖,“我无须宋先生和我承担同样的代价,你我的棋路不一样,我的棋路本就铤而走险,合作与否,我都走这条路。但我索要你基本的诚意。其一,你想法子从中作梗,由宋氏开口,两家的姻亲告吹,柏承失去女婿的地位,暂时对宋氏这块肥肉束手无策,宋氏也得以保全。东窗事发,柏承会彻查,你在宋氏也无权无势,你斗不赢他,而且你要闹到台面上的大戏,殃及了你姐姐的声誉,也等于殃及了宋氏短期的股价,宋铂章一旦查出你在捣鬼,他会勃然大怒,因此宋先生的本意是祸水东引到我身上,比如放出消息是宋幼卿的准婆婆例行豪门嫁娶的流程,发现即将过门的儿媳妇虚有其表,实际年轻时的私生活不清不白。许家的不留情面,连商量都免了,擅自曝光了宋幼卿的私事,宋铂章颜面扫地,他会彻底断了结亲的打算,宋先生再不用担心女婿抢了你的家产,因为除了能力超群的许柏承,也没男人能入宋铂章的眼,再者空有能力的你姐姐看不上,她爱许柏承主要爱他的好样貌,宋铂章肯拿出宋氏做筹码扶持许柏承,有同许崇文赌气的成分,他想邀买敌人的儿子,上演反间计打败并吞并梅尔,种种因素,才成全了他们以婚姻为纽带的合作,这么一拍即合的结盟是可遇不可求,只要瓦解了,宋先生可谓从此高枕无忧,我可以做你的替罪羊。其二,来日你在宋氏掌权,假设梅尔的掌权者乾坤未定,不违反商业法的前提下,你要无偿帮助我,不许在梅尔内斗时钻空子,不许未经我同意煽动梅尔的舆论,不许在我之外和梅尔任何股东合作。如上你口说无凭,立个字据做约束,我也会亲笔签字,一式两份,如愿以偿时,再当面各自销毁。”
宋世忱眯着眼不语。
我从池台边缘收回手,“宋先生,你大可考虑几日,我不急回复。”
他松了松勒紧的领带,“夫人的胃口倒大。白纸黑字的证据,我给你留下,岂不是留把柄了。”
我慢悠悠朝过道的出口走,他也紧随其后,“宋先生严谨是好事,从商严谨为人也严谨,才不出错,不出错虎视眈眈的同行就无计可施。宋先生只靠严谨便能守住宋家的产业,又何须联合我冒险呢,痛痛快快将你姐姐嫁进许家,不是皆大欢喜吗?”
宋世忱听出我的威慑之意,他不答允我不会松口,他沉默许久,“夫人与许柏承藕断丝连,你对我要求严苛,合作期间你又履行什么。你们的关系是无定数的,连旧情重演都算不上,你们自始至终也没有分道扬镳,你所阐述的不满和憎恨是你主观的片面之词,情的善变最不可控,隔三差五重温旧梦,野火再呈燎原之势只是时间问题。你们到时狼狈为奸,何止梅尔,简直求什么得什么,我千辛万苦从许柏承手里夺回的东西,再奉送给夫人吗?”
我步子一收,“只要宋先生肯签署字据喂我吃一颗定心丸,我也签署保障你安心。互有把柄,就两两相抵了,我不反悔,你不反悔,都按字据办事,永不会反目,字据也石沉大海,你说呢?”
宋世忱个子高,他洒在地面的阴影也狭长,吞没了我在他之下的娇小的人影。
宋世忱大约是忌惮,他接触过我,我反复无常花招百出,如果合作中我不从他,他没法与女人争辩对错,他不敢贸然指望区区的字据钳制我,就算能钳制,他也得公布于众来震慑我,那么与我合作的内容就暴露了,是两败俱伤的下场。相反,他的把柄却实打实攥在我手上,如果他不从我,我能将字据出卖给许柏承,出卖给宋铂章和宋幼卿,宋世忱可吃不消,他的字据无异于是真金白银,我的字据是破铜烂铁。
我们走到通往宴厅的出口,我对宋世忱说,“宋先生,我们分开,你先出去。三天,我只等三天。”
他说,“五天。”
我笑着说,“好,五天就五天。”
宋世忱掀开珠帘扬长而去。
我正要跟上,我手包里的电话铃在这时响起,屏幕的来显是阿季,我立马接听,“有事吗。”
“我在鉴定结构的朋友下周出差,要半月回海城,您的样本是他回海城后化验,还是下周前,”
我深吸气,“我尽量赶在他出差前。可能是毛发。”
阿季说,“血液更精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