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样?
在我是罪人之前,我先是我。
我绝不被任何东西审判。
我吐出了一口热气,继续往前走着。我抬起头,街上的人很少,我看见那些砖红的矮墙,上面用白油漆写着一句标语:再穷不穷教育,再苦不苦孩子。我记得上次我看到的并不是这个,那似乎是一个下岗工人写的,不过现在被完全涂盖了,我猜是街道办干的,也只有他们了。
这时候,一个人朝我这边走来。我停下了要往前抬的脚,因为我看清了他的脸。他是我,二十一岁的我,穿着绿色警服的我。
我看见我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走向了南镇公安局的大门。
1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今天是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日。上午十点,我下了火车,先来到这里。
几个工人蹬着自行车路过我的面前,我没看清他们的脸,只感到有一片蓝色跑过去。我在这个时候停下了,我看着眼前的铁牌子,上面写着五个字,南镇公安局。这是我即将要进去报道的地方。
我叫关英闵,二十一岁。我不是在南镇出生和长大的,但是我的父母是南镇本地人。我的母亲是一位厨师,我的父亲是一位人民教师。我六岁时,父母曾带我曾回这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又离开了,我在几百里外的地方念完了书。
前段时间,我在公安大学参加了本届结业典礼,正式毕业。我选择回到南镇当一名人民警察,这是我母亲的遗愿。她到死前都希望着,她唯一的儿子能获得一份体制内的工作,为国家作出贡献。
我的母亲在两个月前因癌症离世,我的父亲也在两年前死了。我是独生子,没有其他亲人了。
走进公安局内部,我发现这是一栋老楼,潮湿破败,像个公共旅馆。但我没有声张或者表现出什么。我先和局长见了面,他是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接见我的。局长是个中年男人,秃顶,身材有点肥胖,眼睛很小。他的名字是周建明,我刚才在外面的墙上看见了。局长和我说了一些话,我没去认真听,我本来是打算听一听的,但是他一直在说,我感觉他的话实在很多,真叫我心烦。过了一阵,他带我进入一间会议室。会议室同样是十分简陋,墙漆掉了一大片,贴着几张荣誉奖状,还挂了几面锦旗。正中间是一张大红木桌子,坐着大概七八个人,有男有女。
局长向其他人介绍我,同时还介绍了一位女性,我得知她的名字是赵兰,也是今天才来上班的,算是和我同一天成为一名刑警。
赵兰很年轻,留着齐耳根的短发。她比我来得早,已经换上了和其他人一样的绿色警服。我和她握了手,同时和其他人也握了手。
会议结束后,有一个人来找我,是局里的刑侦队长,他的名字是王有为。他的身材很高壮,留着短胡子,看着不算面善,但是为人很亲切。他说,他在局长那里得知我母亲去世不久的消息,他还说如果我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就去找他。这是他的好意,我不好拒绝,也就顺着他的话答应了。
第一天上班,我并没有什么能做的。我拿到了一套绿色警服,换好后,我被一位同事带到安排好的工位上。他给我了一些资料,都是一些南镇往年的刑事案件。我看了一下日期,最近一起命案发生在五年前。
我很满意,因为我有预感,我在这里会过得清闲一些。我在学校时,每天要接受很多学校指派的训练和任务。但在这里不会。我不喜欢压力,我喜欢什么都不去做。但显然,一个人什么都不做是可不能的。你活在这个世界上,总得有点什么必须去做的。
下班的时间是下午四点三十分。我换下警服,一个人走出了公安局的大门。在这个地方,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说得上认识的人。我对这个地方的记性十分模糊,走了很久,我才找到清湾路。
我走进去,路上遇到一些老人,他们打量着我。我没在意,走到一栋房子前,不再往前了。我盯着这房子看了一会儿。这是一栋小二层,我看着它,想到一个四五十岁的人。它不算太破旧,当然,也算不上好。这就是我父母在南镇留给我的遗产。
我拿出钥匙,用它打开锁。我上楼了,发现里面还算整洁。大概是我父母生前经常在这里居住的原因。一个客厅,两间卧房,一间浴室,一个厨房,还有一小片阳台。我一个人住完全够了,可以说完全用不到这么大的空间。我又去楼下看了看,是空着的,只停着一辆摩托车。我检查了一下,没有损毁,应该是可以用的。
太久没人来这里住了,灰尘很多,我不能忍受。于是我花费三个小时打理房子,直到天黑,我有点儿饿,这时候有人来敲门。我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老人,是个婆婆。她的头发全是白色,脸皱巴巴的,站在昏昏的光下,那些皱纹就像她脸上裂开了很多道黑色口子。
我询问她有什么事,她把她手上端着的盘子递给了我。我看见里面放着几个包子。
“我住在隔壁,你妈妈认识我。”她的声音很小,有点口齿不清的颤抖。
听她这样说,我什么也没问,我实在很累,什么也不想说。我接过盘子,向她表示感谢。她摆摆手,慢慢地下了楼梯。
我吃掉了那些包子,又喝了点儿水。我没事可以做,就到处看了一圈,在确认连旧收音机底下的油纸桌布都被擦干净后,我就去洗了个澡。洗完澡,我抽了两根烟,准备睡觉。
闭上眼之前,我看见了天花板,它被漆成白色,贴着一张张旧报纸,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像虫子一样。
我皱了一下眉,关掉灯。
*
我在南镇公安局工作了一年。第二年年初,原刑侦队队长王有为上调到市公安局。后来听说,他在一次和抓捕罪犯的任务中牺牲了。这是后来的事情。
而我,因为是从一所优秀的公安大学毕业,又在这一年里破获几宗案件被举荐,成为南镇公安局新的刑侦队队长。在这一年里,我和同事们相当熟识了。比如赵兰,我认为她是一个责任感和集体荣誉感十足的人,很适合成为一名警察。我也认为她一个好警察,起码具备在社会中人们对警察的要求和印象。同一年,局里又来了一个新人,名字叫李明刚,他是从一所警校毕业的,并不是自愿来,而是被派到南镇这个地方来的。关于他,用别人的说法是性格很爽朗,但我不怎么喜欢和他交谈,在我看来,他有点聒噪。
我每天的生活都是一样的,上班,回家,睡觉,然后重复。就算是偶尔有案子,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不归刑侦队管。
这种生活很适合我,我开始认为听母亲的话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也许我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2调查月亮镇碎尸案
我拿着工作安排的文件,走进了会议室。同事们全部到齐了,我是最后一个到的。
局长还没有来,等了十分钟,我感到有些无聊,盯着手里的钢笔,用它在纸摩擦了一下。这时候李明刚走了过来,他端给我了一杯茶,我朝他点头,但是没有喝。天气很热,我不想喝这个。
直到局长进来,我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局长又让我们坐下。
“大家,这两天应该都知道了隔壁镇的事情吧?”局长坐在了他的那把座位上。然后拧开茶杯盖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又摸了一把他自己的头顶。
我感觉他说这话有点莫名其妙,我不清楚隔壁镇的事情和我们局里有什么关联。我的确知道他是说上周发生在隔壁镇的一起案件。这是我在办公室里听同事们说起的。据说是一起碎尸案,已经上了报纸,传得很厉害。
会议室里还是没人说话。没人说话,我当然也懒得说。局长只好挑明了告诉我们,隔壁镇人手不够,上级要我们局里去几个人协助查案。
“碎尸案是大事啊,我们县多少年没这种事了?现在发生了,就是一桩严重危害社会安全的刑事案件,谁要是查好了,那就是给我们南镇公安局,给我们整个集体长脸!大功一件啊!行了,就这么决定了,小关,赵兰,还有那个谁,你!”局长说着,抬起手指了一下李明刚,然后喝了一口茶,放慢了语速,“你也跟着去历练一下。就你们三个吧,下午就走。”他朝我们摆了一下手,拿着水杯走出了会议室。
去火车站之前,我和两个同事需要先回家收拾了一些东西。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会被派到别的地方查案。我感觉自己很倒霉,我很不愿意去,但在局里我不能表露出来,我是走出大门才皱起了眉。
今天我没有开摩托上班,现在只能步行回去。因为离家并没有太远,所以我懒得等公交车了。我走在路上,周围的人很多。太阳也很大,阳光照着我,让我感到很热,好像被烤着一样。我听见自行车的刹车铃声,叫卖声,女人、男人和小孩的说话声。我低头看着地面,路上干巴巴的,一滴水点子都没有。
我感到一阵烦躁,我不喜欢这样又嘈杂又热的地方,只想赶快回到家。
我走进清湾路的路口时,看见雪英婆婆正提着什么东西,我走过去帮了她。我一直送她到家,看着她关上门。她没跟我说谢谢,也没邀请我去她家喝茶。她的年纪很大了,话很少,几乎不说话。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她给我送包子时,我听她说过一句话后,她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任何话。即便有,也是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嘟嚷着,让我听不清。
我只带了很少的东西,用一个包就能装下。我的确没什么要带的。无非是一些衣服,还有一些钱和烟。关于烟我谈不上喜欢,我十九岁就开始抽了,而且它可以用来打发时间,没什么不好的。
我们乘下午三点的火车,晚上六左右就能到月亮镇。下午两点半,我坐公交车到了火车站。我是第一个到的,所以在站台上等了一会儿。我看着绿皮火车停在铁轨上,它一动不动,就像一条死蛇,肚皮上长着一条黄色的,长长的肠子。
两点五十分,赵兰和李明刚都来了,我们一起上了火车。局里给我们买的是座票,不能躺着。就这样坐了一个小时后,我感到脖颈非常不舒服,很酸痛,使我有点疲惫了。更让我心烦的是,车厢里的气味和声音。说话声,笑声,列车员的声音,小孩的哭声。皮革味,汗味,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味道。一切的一切,都让我一阵阵地头昏脑胀。
昏昏沉沉间,有那么一秒钟,或者说一瞬间,我真想掏出口袋里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