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子瑜独自在书房中坐到天黑,桌案上摊开的,是当年自己还是叶渚亭的学生时,几个人一起批阅的书籍。
有叶采薇,有容津岸,还有温谣温诞,当然也有奚子瑜自己。
大大小小不同颜色的笔迹,他们反复批注传阅,交流感想心得,共同学习进步。
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再也回不去的学生时光。
已往不谏,来者亦不可追。
霍嬷嬷来请他的时候,他陷在圈椅里,单手支颐。
晦暗的烛光,让他本就阴鸷的脸,大半隐于黑暗。
霍嬷嬷说,梅若雪用了晚膳之后,脸色很差,郎君最好去看看。
奚子瑜撑起来,将面前的几本旧书小心收起来,默了默,冷笑,
“正好,我也有事找她。”
***
见雁走后,在梅若雪心头堵着的石头,没有半点松快的意思,她体弱实在下不了床,晚膳也只能继续在床头支一张小桌摆上,纵然是山珍海味,她也就用了几啖。
安胎药、保身药都不能停,熬成苦涩难咽的汤汁,婢女一勺一勺喂给她,但她喝一勺便要歇好久,奚子瑜过来的时候,一进内室便是这样的场面,挥了手,让所有服侍的人都下去。
“上次的事是我不对,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太难听了。”男人在床头坐下。
然后他拿起梅若雪的巾帕,悉心为她擦拭唇角沾染的药汁,温柔到极致,
“若雪,这个家全靠你。”
奚子瑜生得俊美,自小便是奚老太爷最疼爱的幺孙,宠遇优渥,骨子里藏着乖张不羁,做这种细碎的功夫都如此迷人。
梅若雪不再看他。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七爷对妾也曾这般温柔,是上次临行时吗?”她的声音极细,像是确乎在思考,顿了顿,“七爷已经向妾道过两次歉了,那时候,是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今日有别的话对妾说?”
彻底垂下眼帘,却有一颗晶莹的泪珠不争气滑落,不待她匆忙抬手拭去,奚子瑜的吻先落在了上面。
这些年商场
打滚,骨子里的乖张不羁被打磨得更加隐蔽,外表温润圆滑,实则阴鸷湿冷。
梅若雪只着一层薄薄的中衣,小腹这才显出微微隆起,男人的手掌宽厚炽热,掌抚着,热意传来。
“好好养胎,两个孩子都指望你。”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天生的桃花眼,看谁都是那般深情款款,奚子瑜在她的唇瓣轻吻,浅啄,似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当然还有琛哥儿,既然你没有跟见雁坦白实情,就更要加倍对他好。”
“夫君说得对,琛哥儿自己不说,夫君你也不说,妾胆小如鼠,怎么敢同见雁坦白呢?”
梅若雪稍稍别了脸,奚子瑜追着的吻因此落在她鬓角的碎发上,至耳根。
“为什么要坦白?怕不仅仅是采薇,还有琛哥儿的生父,他是夫君你的好友,被他们知晓琛哥儿在奚家养着却差点蒙难,对夫君没有任何好处。”
“琛哥儿是在你的手上丢的,扯到我奚家做什么?”奚子瑜闻言,英挺的眉宇骤然蹙起,睇向她的眼波有不可理喻流露,
“没同见雁坦白,你良心不安,身子也因此不爽,胡言乱语的这些话,就想把怨气转移给我。”
“奚家,你的奚家……需要我为你们当牛做马的时候,就说我是奚家人,琛哥儿出了事,就让我别牵扯到你的奚家。”
梅若雪别着脸,不看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声音依然很细,
“确实,无论怎么看,妾都配不上做你奚子瑜的妻子。”
“谁说你不配了?怎么又扯到这件事上?你做错了事,不愿意承担责任,就直接说这种自暴自弃的话。你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这个样子,怎么对他们言传身教?”
奚子瑜一口气说完,又觉得话太重,深深吸了口气,放低了声音,温柔道:
“若雪,为夫知道你怀胎辛苦,情绪起伏很大,但你也不能纵容自己。”
梅若雪咬着唇:“奚家的家妇就该循规蹈矩,半点差错都不出。”
“非要这么跟我说话是吗?”奚子瑜坐直,“若雪,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自从我回来,你整日躲在房里,几天不出来见我,我作为夫君应该体谅你。我本来是想心平气和跟你好好聊聊的,但你却非要闹。”
梅若雪惨白着一张脸,侧颜温柔小意,憔悴却并不易碎。
“温柔乖巧,懂事听话,这是我一直很欣赏你的长处,”奚子瑜径直站了起来,目光冷冷投下来,“从小你就有这些长处,现在都没了。”
梅若雪仍是偏着头,只直直看向内侧的床帷,漂亮的玉颈拉出优美无瑕的直线,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她反复哽咽,确认自己傲立的体态:
“确实都没了,都没了,是谁让我变成这个样子的?”
奚子瑜觉得事到如今她竟然还想推卸责任,正要再同自己青梅竹马的妻子理论,外面却有人进来,报说奚家家主请他过去。
晚间时分,是奚家家主终于外出归来,听说了叶采薇的婢女专程回东流来看叶琛、却仍将孩子留在东流的事。
他直截了当向奚子瑜提说,趁着那婢女人还没走远,快马加鞭,就能最终把叶琛送还到叶采薇的手上,从此叶琛与奚家再无关系,了结这桩险象环生的要紧事,奚家就好重新走上正轨。
奚子瑜可以为了叶琛连巨额的生意都不顾,怎么会同意这个时候把叶琛送走?
自五年前他自作主张辞去翰林院的大好前程,奚子瑜第二次以下犯上,与自己实际上的养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家主作为长辈和奚家族长本来应当说一不二,但因为奚家的家业都由奚子瑜主担着,家主考虑实际,不能把话说绝,也不能完全违背奚子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