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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从叶琛开蒙起,叶采薇便时常谈起这句话。
不过,她谈起时总是面带愧色,检讨自己自私、对他还不够好,从他出生起便将他在这方小小的天地之内,并不能日日陪在他身边,也从不敢承诺未来之事。
“容安,容安,快快长大,快快长大……”
“天下之大,包罗万象,精彩夺目。只有等容安长大,亲历亲涉,若容安仿诗仙太白仗剑去国,饱览山河壮美之余聊寄家书,阿娘已经心满意足……”
“阿娘不能陪容安一世,不求闻达显贵,但求平安喜乐,无愧于心。”
叶琛早熟早慧,早已经幻想过无数次与阿娘同游的情景,谁知道第一次离开东流,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之前,离开别院上街,那一次身边不是乳母婢女便是奚七爷、七奶奶,什么时候一个人?
一个人路途凶险,但他绝不胆怯,为了阿娘,他什么都可以拼出去。
佟归鹤是佟家的独子,佟家这次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捞出来。现银和银票不够,他们来不及整理,便将家中和铺子中所有的值钱之物统统收敛,一齐带上路。
几个硕大的箱笼,在斗车上挤挤挨挨,漆黑又冰冷的夜,为叶琛遮挡住奔波行车而起的劲风和尘土。叶琛缩在其中的空隙里,牢牢提起精神,半点不敢松懈。
若是半路被佟家人发现,叶琛最难解释的是自己的身份。
娘亲不想让外人知晓她有一个儿子,几年来都不和他一同上街,如今他若骤然告诉佟家人他是姚先生的儿子,且不说佟家人会不会信,即便信了,也必然嫌他累赘、定会想办法把他送回东流;
但若他撒谎,称自己是奚家的孩子,那就更是
无论怎么说,佟家人都会想办法把他送回东流,所以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半路暴露。
为了赶路,佟家人行车极快,但同时他们警惕性也极高,时不时便要停下车来,四下张望一番。
叶琛大概猜到原因。
在应天那边的消息传回来前几日,他偶然听别院里的嬷嬷同小厮提起,最近不光南直隶、整个南边都很不太平。专拐男孩的人贩子突然猖獗起来,还有徽州那边不少烧杀掳掠的流寇,也惹出了很多麻烦。
佟家人拉着一车价值不菲的财物,自然要防着流寇。时不时停下,管家便会举着火把,到斗车来检查一番。
每到这个时候,叶琛都会格外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格外紧张也会生出旁的变数来,离开别院前他已经尽量不吃不喝,但人有三急,仍旧挡不住横生的尿意。
他可不能在斗车上就地解决。
一是娘亲从他懵懂起就教导他知礼守节,他本就是搭佟家人的车马去应天,不请自来的闯入者,若还留下污秽,岂不也污了娘亲的清名?
二是就地解决会留下气味和证据,污了人家的斗车和箱笼,下次那管家再来检查,很快他就会暴露。
只能硬憋,憋不住也要硬憋。
好在不止他一人有此烦恼,马车上的佟家人也需要解手,叶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但事情总不顺利,原本叶琛打算趁着他们的空档溜下斗车,在附近就地解决,谁知那管家又举着火把过来清点财物,他只好摸黑溜到路旁的树丛里,找个遮蔽的地方,放心方便。
佟家人走得远,叶琛方便完,暗中观察着那个管事的动静,随时准备小跑回去原地。
注意力全集中在前方,根本没注意身后的动静,叶琛不察,头上就挨了一记闷棍。
他昏死过去,意识全无。
***
东流县城里,惊涛骇浪早已动荡。
且说这奚家家主,在得知了秋闱舞弊案后,很是殚精竭虑了几日。早过了五十知天命的年纪,脑力和体力都不如壮年远甚,勉强应付完哭天抢地的考生家人,已经是精疲力竭。
他也并非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他也有苦衷,这舞弊案背后的水太深,他肩负着整个奚家,百年望族的重担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可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
心事重重,最是摧垮身体的痈疽。
他勉强提笔,给在市舶司当差的侄儿写信,才寥寥几行,他便头痛欲裂,滑下桌案,当晚就彻底病倒,卧床不起。
奚家家主的正室夫人吕氏,早年因生产伤了身子,多年来病骨支离,梅若雪正式过门后,她更是一直在深宅中专心养病,很难见人。
梅若雪每天都要去吕氏那里请安说话,时常不辞辛劳躬身侍疾。舞弊案的考生家人们离开奚府后,她先是听受了家主的指示,知道该为疏通打点准备多少银钱,又忙不迭去到吕氏那里,才服侍完吕氏歇下,下人便来报了家主病倒一事。
梅若雪原本打算从她自己攒下的体己私库中取一部分钱出来,补贴疏通打点之外,再开口让奚家家主同时想办法拉一把同样身陷囹圄的叶采薇。
谁知转眼家主病倒,她一介家妇也没有门路,便只能将这点心思暗自压下,再不敢提起。
这些年梅若雪在奚家过得如履薄冰。
原本以她的出身,不可能与奚家这样的望族扯上联系,更不可能嫁给奚家少爷、成为主持奚家中馈的家妇。是她的父亲在她出生不久,机缘巧合以命救下了奚子瑜的生父,这才让两家有了关系。
奚子瑜的祖父曾官至内阁首辅,却也是最讲恩德情义的性情中人。梅家因为救人失去顶梁柱,他知恩图报,把梅若雪孤儿寡母接到奚家来,还拍板定下了梅若雪与奚子瑜的婚事。
梅若雪母女半点不敢仗恩生骄,纵使一应吃穿用度与主子无异,也处处谨小慎微。后来,奚家太爷寿终正寝,梅若雪的母亲和奚子瑜的生父相继离世,奚子瑜被接到他的伯父伯母膝下抚养,奚家上下对于梅若雪这个恩人孤女,与从前并无区别,仍将她视作未来理所应当的奚家妇。
梅若雪从小受奚家庇护,还跟着奚子瑜读过几年书,对《女诫》《女训》等倒背如流,视奚家为天,一直以贤德家妇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无论是对奚家家主、主母吕氏,还是奚家的叔伯兄长、姨婶妯娌,有理的、无理的,客气的、嚣张的,她都一以贯之,忍字为谋。
如今家中出了大事,夫君奚子瑜远在外地,她自然更要扛起一切,代奚子瑜尽孝,不可以给任何人落下话柄。
是以,连续几日,她不是侍奉在婆母吕氏的身边,就是在公爹奚家家主的床前尽孝。
家中大大小小事不断,远近亲戚纷纷上门来,她白日里要在几处来回奔波、马不停蹄,夜晚还要亲自守在公婆床前,以防他们
有事召唤找不见人;若是实在劳累,便支个软榻,稍稍靠一靠,但却不能歇息太久,总有新的人和事找上来
她的乳母霍嬷嬷将这些全都看在眼里,所以在第一天收到别院的消息时,霍嬷嬷便选择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