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汗一颗颗渗出,他缓慢地、艰难地、做好了迎接剧痛准备地轻轻挪动了一下右腿。
“呼……”他吐出一口气,还好,虽然有些刺痛感,至少还在他的忍受范围内。他又抬起头,对着宋年点点头,示意他可以。
于是宋年走在前面,她心情很好,蹦蹦跳跳间,哒哒的脚步声好像一只舞曲。
然而少男并无心欣赏,他开始沉默地爬行,尽管他根本看不清手掌下粗糙肮脏的地面;尽管他偶尔还是会因为突然的刺痛而膝盖一软维持不住平衡,无力地倒下;尽管他已经感受到四肢越来越不听使唤,胸肺好像破旧漏洞的风箱,每一口呼吸都十分困难,每一口勉强的吞咽唾液都只剩下嗓子刀割一样的疼痛。
他听见少女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有些急切,慌乱追赶中,左边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咬了咬牙,他选择无视,随意在另一边衣袖上蹭了下手掌,就继续向前。
显然随意的摩擦并没有清理掉扎在手掌里的异物,随着他的爬行挤压,它反而越陷越深,也就在他的每一次动作间越来越痛。
少男隐约觉得,他支撑不了太久了,好在,他终于听见少女口中一声天籁一般的“到了”。
宋年等待着已经落下一段距离的雇主,昏暗的路灯下,她看见他爬过的一段路径上暗色的污渍,眯了眯眼。看来他又受伤了,但并没有麻烦她,挺能忍啊……
少男到达她腿边的时候,已经是每动弹一点都会全身剧烈颤抖的程度了。特别是左手臂,一直处在流血和刺痛的状态下,现在整条手臂的肌肉肉眼可见的在抽动,想来痉挛得厉害。
这是一处需要上三个台阶进门的院落,宋年欣赏意志坚定的人,到底还是帮着搀扶了下少男,让他顺利爬过了台阶。虽然她没有听见他已经失声的嘴拼出的谢谢,她依然得到了帮助别人的满足感。天呐,是在地上上学上久了吗,她居然会因为帮助别人而感到开心了?
一边质问着自己,她一边低头对少男说:“先别晕,等到了我的房间再晕,我搬不动你。”
然后抬头对着听到动静转动轮椅出来的房东奶奶礼貌地问好:“晚上好!安娜奶奶。”
坐在轮椅上的妇人头发花白,面容慈祥,只是闭着双眼。她轻轻抽动鼻子,嗅了嗅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扬起唇角:“晚上好,小宋年,好像有新朋友呢?”
“嗯,可能是个要暂住在这里的雇主,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尽管房东奶奶并不能看见,宋年还是微微弯腰鞠了个躬。
“呵呵,没关系,我喜欢热闹。”妇人笑着,扭着轮椅又转回了屋子里,留下了敞开的房门。
宋年转身锁好了院子门,带着精神恍惚但下意识遵守着她所说的“先别晕”的少男,路过大厅,进到了自己的小房间,一个只摆了张小小单人床和书桌的房间。环顾一圈,她在本该是衣柜但衣柜已经被她拆掉的地方,铺了些还算干净的硬纸板,安置了就算四肢着地,但还是东倒西歪的少男。
移动到了指定地点,听到少女说“睡吧”后,少男心中一松,彻底失去了意识。
宋年从自己的房间退了出去,打扫干净院门外台阶上和少男进了院门后这一路留下的血迹,再次路过客厅时,正在收音机旁摇着摇椅织毛衣的房东奶奶问她:“你的新朋友受伤了吗?需不需要帮助?”
宋年走过去,蹲在房东奶奶身旁,帮她整理了一下膝盖上盖着的毛毯。看见她装毛线的篮子里有不少松动散乱的线团,就一边拿起一个线团缠紧,一边说:“不是什么大问题,我能处理。只是要向您多要点热水……”
“小事情,今天剩下的热水有很多,都在厨房,你拿去用就好。行了,别管我这些打发时间的小玩意,我可是闻见有人流血的味道,帮助受伤的朋友比较重要,快去吧!”房东奶奶点着头,催促宋年。
宋年点点头说:“好”,快速缠完了手里那个线团,起身去拿热水。
热水倒也不是什么稀缺资源,只是在地下区普遍不稳定的电压下,想要弄出足够一人洗漱的热水就得考虑烧点煤炭之类的东西,并且在大锅旁等待好一会儿。大部分时候,地下人更习惯利用天然的地热,缓慢收集些热水,以“白天”的积累,一般是足够“晚上”洗澡用的。
兑好温水,搭上毛巾提到自己房间里,想了想,她翻找出一盏异常崭新的清洁灯,点亮后摆在了已经失去意识的少男身边。
清洁灯是点燃后可以净化空气污染物质的灯具,视灯芯的粗细,能净化的空间大小不一。安娜奶奶的住宅里也点着许多盏,不过那种老旧的灯只能维持大部分地下人所需的洁净程度,最多是安娜奶奶富有些,拥有的空气更干净一些,但给这个明显中毒颇深的少男用的话,恐怕等他睡到年龄上限,自然死亡也醒不来了。地上区的人把污染治理得不错之后,生产的清洁灯越来越少了,地下区能做出来的灯则品质低上不少,由于大部分是用地上区的清洁灯烧尽后留下的灯壳做成的,便总是很破旧的样子,很好辨认。越新的清洁灯自然可以用越久,而用来治疗基因受损的倒霉蛋的话,由于工作量增加而加剧燃烧,不容易中途熄灭的新灯更能保证治疗的完成度,她手里这个,在污染严重的地下区可是个价值极高的宝贝。
翻动擦拭少男身上的脏污,顺着血迹,她轻易找到了他掌心深深陷在肉里的好几颗玻璃渣,伤口上混着地面沾到的泥水,显得很是可怜。看伤口已经逐渐不再渗血,宋年先放下了他的手掌,把别的地方也擦了一遍。一边擦一边有些庆幸校服的材质特殊,具体的她也不懂,总之就是很耐磨,不然不知道这家伙不声不响间,身上要添多少伤至少从路线上看,他的左腿肯定要被玻璃碎屑扎到。他身上,意外的还有一些很旧的,似乎曾经被严苛的对待过的痕迹,当她的手指抚过那些明明已经痊愈许久的伤痕,他仍然会缩紧身体,一阵战栗,却不知是痛还是惧。手腕内侧同样有一些老伤痕,像是……一些会自伤身体的人,自己给自己划出来的刀痕。右膝下的淤青就不是她能处理的了,实际上,这种可能已经伤到骨头的情况,在地下区是很麻烦的,好在腿伤至少是不致命的。而现在要给他排毒,还是命重要,腿伤就暂时先放着吧。
他身上淤青不少,衣服因为一阵阵出冷汗,也几乎湿透了。沉默着看了一会,宋年找房东奶奶要了件干净的长褂,还是帮忙把他的湿衣服换下来。毕竟放着不管的话,他已经在发热的身体可能会在忽冷忽热的变化间,承受不住而彻底崩溃。
终于把他身上清理了一番,宋年这才从自己床头找了个皮革卷轴,打开一看,里面是整齐干净的各种工具。找到一把小刀和镊子,在清洁灯的焰火上烤了烤,她左手托着少男受伤严重的那只手,轻轻把他不自觉蜷缩起来的手指掰开,先尝试着用镊子夹了夹深陷在肉里的玻璃渣。如她所料,骨肉深深裹着玻璃碎,镊子伸进去就张不开,所以这样是取不出来的,只有几个稍微浅一些的被她清理掉了。打量了一眼昏厥中依然吃痛紧缩眉头的少男,她找了截干净的纱布包裹住一些新取出白棉,掰开他的嘴,塞进了他两排牙齿间,希望他不要咬到舌头吧,她想。
第3章 大痣男孩
宋年可没有消毒液、无菌室来用,或者说大部分地下人都没有这个待遇。因为黑医师的价格很是高昂,除了有钱的或者一直攒钱直到足够去找黑医师换身体配件的时候能见到,其他时候受伤都是自己瞎处理,活不活得下来全看运气。麻醉更是没有,由于全依赖地上区的暗中违规交易送来,那东西自然稀缺至极,就连黑医师也只舍得在换配件的手术中使用。
放下镊子,她右手捏好小刀,怕他挣扎太过反而添伤,她把他的手腕压在自己跪在地上的膝盖底下。随意把划下来挡住视线的发丝挂回耳后,左手手指插进他指缝间,一根根分开压在地上。她俯身低头,快速精准的把陷入过深的玻璃渣上的口子拉深拉大,颜色有些发暗的血液汩汩涌出,伤口深处的泥水倒是被冲走了一些,但本就缺血的手臂愈加惨白,看起来更可怜了。
少男果然痛得直抽搐,摇着头呜咽着又想逃离又想把她推开,好在根本没剩下什么力气,才没有影响到宋年的动作。无视他的挣扎,宋年盯住其他几个伤口,快速、干脆利索的也如法炮制,然后换镊子一个个把玻璃渣夹出来。稍微找生理盐冲洗了一下,再挤压一下伤口,等待流出的血液颜色恢复正常,才给他扎上止血带,抹上些帮助止血的药物,松开了对他的钳制。
一切处理完毕,她最后才顺便给这人擦了把脸,毕竟他的脸上又没有明显外伤,不必太过争分夺秒。却没想到小花猫洗净了尘灰泥土之后,是一张颇让她喜欢的漂亮面庞。想想也是,她该预料到的,地上人普遍长得好看,眼前这位也不过是其中平均水平,最多比平均更优一些的罢了。她混迹在地上区也已有几年,按理说见识过的美人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他,就觉得他与旁的人不同,至少……很是舒心。
她端详了好一阵子,不太能想明白,索性她想不明白的事情挺多,便也不再纠结。
起身去把用过的热水处理掉,等她再次回来,他的手倒是不再流血了,就是整个人背对着门,侧躺着又蜷缩起来,两只手都藏在了怀里。
早知道应该把他的手绑起来再走……
宋年深吸口气,压制住突然间暴躁的情绪,走过去从他怀里抓出来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看它确实不再出血了,但洒在掌心的药粉不知道为什么有几个湿坨坨。好奇地想把人翻过来看看,指尖不经意间碰到他的眼角,湿湿的,扭头一看,泪水已经在他的鼻梁窝窝里酿了一汪小小的清泉。
又哭了啊……
说起来,她倒是第一次见有人能把泪水聚在这个位置,还有点意思。
找到了原因,宋年也不用非要把人翻过来了。就着这个姿势,她捏起那几个药粉坨坨丢掉,吹散余粉,换上有助于恢复外伤的药膏,缠上了纱布绷带,又帮他把手放回了他怀里。取掉塞在他嘴里已经湿漉漉的棉团丢掉,皱起眉,她又去洗了洗手。
拔毒的过程,不会很轻松。少男已经在发烧了,身上烫得吓人。刚换上不久的长衫,背上却湿了一大片,暂时没有衣服给他换,宋年便没给他脱。把自己的小被子给少男也盖上,换掉身上沾了不少血迹的校服,她收拾起所有的用具,关掉电灯,房间里只留下他身旁剧烈燃烧的清洁灯,噼啪的轻微响声里,她躺回自己只剩床褥的小床。
地下区从来不会冷,它一直是个阴暗、温暖、潮湿的地方。宋年有没有被子倒是无所谓,清洁灯的声音也轻微,只是少男睡梦中偶尔的低声浅吟,让本就不易入睡的少女最终还是失眠了。温暖的小小朵火光中,少女睁开眼,目光幽幽地盯着少男裹着被子所形成的团子,无数次放弃“还是把他丢掉吧”的想法,用“明天买几条给他穿的衣服”、“需要配多少高纯度的营养液给他注射”、“被子要不要也再买几条”等想法覆盖过去,辗转反侧,终于等到些睡意的少女闭上眼前,最后脑子里还是闪过一个想法……
下次还是别捡了,养宠物,真的好麻烦!
这天刚巧宋年没什么事做,睡了个自然醒,心情大好。起床检查了下少男的情况身体依然烫得吓人,被子内侧几乎全被他的汗水浸湿了,再盖下去也没用。无视他不安的细碎呢喃,果断撤掉被子。果然内里的长衫也全湿透了,紧贴在他身体上,随着她掀起被子的动作,他显然感觉到了冷,哆嗦着蜷缩得更紧。思索了一会,宋年找来剪刀,干脆的剪碎了这人身上的衣裳,这下碎布片可以轻松从被压着的情况下拽出来了。
看他还在抖,她还是找了几件自己的干净衣服给他盖在身上,安抚的拍了拍马上攥紧新“铺盖”的少男,转身出了门。
安娜奶奶在露台照顾小小的拟日光灯下的植物,旁边的机械辅助她进行浇水施肥和松土之类的操作。说是露台,其实样子更偏向地上区的阳光房,不过地下区根本就没有阳光来着。
宋年礼貌地问好,顺便表示自己不得已损坏了向她借的衣服,可以去买几件新的还给她,被房东奶奶拒绝了。对于房东奶奶来说,那只是一件她已经不再穿的旧衣服而已。不过,房东奶奶想要一些新的植物种子或者苗,宋年记下了。
虽然根本没几件衣服所以把衣柜拆掉了,让她住的小屋显得很清贫的样子,其实宋年并不穷,至少在地下区不穷。她是不会被瘴毒困扰的特殊体质,这在地下区代表着她的生活只需要极低的成本,吃穿住都是价格低廉的,唯有清洁灯作为大部分地下人的生活必需品,却稀有而昂贵。清洁灯,宋年能做出来,虽然产量很低,但用来换其他的必须品,则绰绰有余了。
很久没逛过这里的商业街了,然而逛起来并没有多少新鲜感,地下区总是这样,除了生孩子的女人和孩子本身有点生机,其他地方都是死气沉沉的。地下人的寿命不长,宠物也是,包括那些被拟日光灯养着的花草,都在激烈的绽放生命后很快枯死。
所以,自从地上人彻底切断两个地区之间的官方通道开始到现在的几百年间,整个地下区都没有多少大的变化。没有太阳,没有希望的日子里,每一天过得都像在苟延残喘。低头看了眼脚底的地砖,坑坑洼洼的它也不知道多少岁了?
宋年有些走神,所以没有注意到,自己处在一个弯腰环抱着东西的孩子所奔跑的路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