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1 / 1)

自宋河出事之后就长期守在病床边上的宋岁,和偶尔过来充当医护,这会儿正好也在的海茵,都先是一惊,正准备做点什么,接着就看清这正在缓缓凝聚的人那一双有些熟悉的淡色双瞳,才放松了下来。虽然这只有半张脸的模样十足的骇人,可不知怎么的,当知道来人是宋年时,好像无论再诡异的画面,若是和她有关,便都不会让熟悉她的人难以接受。

宋年没和屋内的其他人打招呼,只是在整个凝聚人形的过程里,长久沉默地看着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位身上连着不少管与线、面容苍白、紧闭着双眼、呼吸微弱的……花衬衫男人。在发现这人仍然固执地穿着花衬衫时,虽然因为天气寒冷,他被裹在被子里让她只能看见领口那一点点属于椰子树的青翠大叶,但还是让她下意识地勾了下嘴角。

宋河这个人,从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就总爱穿这种不论与地上区还是地下区的流行都不符合的复古着装。到了后来,他更是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更多这样的衣服,几乎天天都在穿。这种很难有人撞衫的堪称喧闹的衣服,让她总能很轻松地在人群里找到他,虽然她找人并不是一定要靠眼睛来看,可这种很有个人特色的鲜明印象就这样深深地扎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对他的情感很是复杂,当年她设计葬送自己的培养者后,实则相当于失去了某个一直追求着的目标,突然间便茫然于不知以后该做什么好。她自然而然地开始自厌自弃,也做过数次在实力尚不足够的时候,独自深入狩猎区的事情,却偏偏都运气极好的活了下来。

而他的出现,恰恰好就带给她一些诸如“也许明天会有所不同”、“说不定会有趣事发生”的期待幻想,足以让她在已经索然无味的生活中支撑下来。如果说成年人会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失去向往美好的能力,那孩子们至少还保持着那么一点点天真的童心吧,生在地下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渴望去地上区看看的。哪怕是宋年这样经历特殊的小家伙,在生理和心理年龄上也还是个幼崽,自然没能免俗。

仔细想想,那会儿多少有点雏鸟情节在,只不过……

宋河的女人缘不太好,也并没有带过小孩,所以对于照顾已经不需要人帮忙把屎把尿的宋年,依然还是束手无策。他得到她的消息就第一时间赶了过去,把人接来之后才察觉到有些不妥,等再去请教有带孩子经验的人,却没赶上宋年习惯新环境之后,熟练地自己照顾她自己的速度。宋河见过她之后,倒也知道哪怕委托给专业带孩子的其他人照顾宋年,人家也会拒绝接手这个怪异的小姑娘,便把她带在了身边。

毕竟彼时的宋年,还是个阴郁的小女孩,她自认为实在没有太多的需要别人照顾的地方,哪怕还在组织里时有后勤人员帮忙整理内务的情况下,她也并不很依赖他们,或者说,她根本没有任何要社交的意识,只乐意自己呆着并且由自己处理一切。这导致她往往穿着很随便的不知从哪里顺手拿来的不合身衣物,吃一些同样来路不明的食物或者干脆就饿着肚子,以及自己制作或兑换一些药剂后随便处理伤口。

这种漠视他人,同样也不关爱己身的情绪问题往往出现在一些经过大起大落之后,对于一切都心灰意冷的人身上。可她不一样,她还那么小,哪怕以和她相似的那些小家伙的寿命来算,她也还有不少岁月。异鬼本就生长缓慢,她更是严重营养不良得好像一只被母亲抛下的瘦弱小猴,看着就令人心疼……好吧,这段有些美化了,实际上宋年的模样多少有些吓人,只是宋河有先入为主的愧疚情绪在,所以看着她就只会怪自己来得太晚,根本没有像旁人看见宋年时那些惊讶错愕畏惧疏远的情绪变化。

宋河想,虽然不知道两人谁先走到生命的尽头,但至少在他还能够照顾她的时光里,他一定要好好对她,如果能让她重新拾起对于生活的激情就更好了。不过,每当看着这个同意跟他走之后,一直表现得很是淡定的,每天像是他的影子般沉默地跟在他身边的小小身影,尤其在发现她除了维持生机而必要的少量进食和睡眠之外,没有什么身为人类小女孩的自觉,连他沐浴如厕她都毫无芥蒂地跟进盥洗室时……他当然是强烈的抗议了并把她赶出了盥洗室,却也一度认为自己实在是任重而道远。然后又在亲眼见着她面无表情地,随意扣下胳膊和腿上遍布的伤口上所长好的大片结痂,随手抹去新撕裂的皮肤渗出的暗色血液时,一边心疼得赶紧上前帮忙,一边再次下定决心要照顾好她。

因为根本不注意保护自己,又体质特殊,小宋年身上的伤很多,红肿青紫黑褐的各色痕迹新旧交叠之下根本没有多少幸存的皮肤,就算宋河因为注意着保护她的隐私,有在很多次她丁点儿没有设防意识的场合特意回避了目光,还是不免瞥见过几次。她发现了他每次意外看见时很是剧烈的情绪起伏,大约是内疚之类的感情,让不习惯被人关心的她觉得有些牙酸。想想他的同伴也总是被她吓到,便干脆想办法渐渐调节,隐藏起了身体上那些大多是因为瘴毒凝聚而导致机体被破坏所显露的破败景象。

宋年对宋河也有那么几分好奇,确定他没有任何坏心之后,便没有拒绝这人的刻意亲近。她几乎完全没有和别人相处的经历,唯一可以称为交心同伴的大狗也已经去世,没有了需要交流的对象,她都快要彻底失去语言功能了。而宋河这个男人,至少以她的视角来看,他实在是一个很“热闹”的人小到他哪天从头上找出一根白发,大到他对那还只有几个摊位和小猫三两只的手下的势力的未来规划,不管大事小事,不管她有没有回应,不管让一个孩子听这些内容是否合适,他就是总能找到点什么话滔滔不绝地在她耳边说着。

如果说狗狗的存在让宋年学会了对有灵之生物的悲悯,那么宋河的陪伴就让她对于自己所属的人类族群更为亲善。最起码,哪怕她之前的经历把她塑造成了个情感寡淡的孩子,却也因为宋河的关爱和干预,让她没有成为完全漠视人命、无波无澜的、把利刃朝向人群的,一把武器。也为她之后和药剂大师、她的师父以及房东的安娜女士相处,学习更多知识技能,甚至更后面她能够与因受环境影响而向来敌视的地上人同学们平和共存,打下了基础。

而在和宋河相处的过程里,小宋年更是发现他这人有点野心,但不算大,他的最终目标也不过就是成为一位衣食不愁的富商老爷而已。可尽管如此,在地下区这样较为混乱无序的环境里,他依然会成为一些人前进的阻碍,地下人应对阻碍的方式又很是直接,所以偶尔,他们会遇见一些冲突和袭击。大部分的战斗都是小打小闹的规模,但总有那么几次情况到了危及生命的程度,每到这种时刻,在小宋年眼里很弱的宋河都企图保护她。可惜这保护的效果不算很好,小宋年在见过宋河为了护住她而受伤严重且恢复缓慢后,就渐渐变成了由她保护他的模式,也就为后来她的身体接近崩溃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宋河当然是不乐意由这么一个可怜的孩子护着的,可无论他事后怎么苦口婆心的劝说,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都只会静静地看着他,而到下一次依然会义无反顾地用她的方式保护他。也是到这时候才发现,这姑娘看着小小一只,性格却很是霸道,若是她认定了什么事情,哪怕你说破了嘴皮子也是要被她全然无视的。

在两人不算漫长但意义深远的共处时光里,有件事情让宋年感觉很是有趣,且印象深刻。

宋河一开始还以为宋年这孩子是被组织剥削得狠了,手里没什么钱财,才过得堪称苦寒,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这让他在还不算富裕的时候都总想给她更好的条件和环境,更是有一种怕刺激到她情绪的小心翼翼感,结果在某次手头资金吃紧的时候,接到了她递过来的不知为何带着新鲜血迹的金属小圆纽。

见宋河注意到了她来不及仔细清理的残血,她便把那金属从他掌心取回,在身上随意擦了擦,再次递给他。他不认识这东西,她也没打算和他细说来龙去脉,只告诉他可以凭这信物去任何城区的异鬼组织领到……她的存款。

第112章 醒来

那时候宋河斟酌再三,实在是很需要一笔钱,于是最终没有推辞,只不过多次给她保证不管她有多少存款,他一定会在将来加倍给她存回去的。等从最近的组织分部用信物取出那笔换算成货币肯定数额不菲,但因为地下区没有流通货币于是交付给他的是大量的流通货物时,他看着那一堆堆好像能把别人的大厅装满的东西,很是意外。

宋年依然记得,那会儿他好像小动物发现巨量食物一样的喜悦又不敢置信的样子。

原来宋年这些年工作效率太高,接的不少活儿都是难度不低报酬丰厚的,她又没有什么消耗物资的欲望,这些“工资”就一直攒在了账上。至于宋河想的再给她存回去,在地下区却是做不到了,组织并不能当作银行来用,只是作为一个教育机构、交易机构、委托平台,在帮忙保存着雇员应得的那份。顾忌着某些强大异鬼可能的报复,组织并不会在这个环节过多的做手脚,只是取走之后存回去的功能是没有提供的,而整个地下区的混乱环境下,自然也没有别的类似银行的机构能恒久存在。

宋年对宋河的承诺不太在意,她实在没什么物欲,只是看他需要才想起这回事。因为她出门不爱带行李,这信物又小小一个容易弄丢,她干脆就“贴身”存放,所以取出时带了点血罢了。把它交给宋河后就没再过问,不知有了更多本钱的宋河如何运作,总之她明显感觉到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因为队伍的壮大,他们遇见危险的次数变少了,可但凡有危机出现,都比之前的凶险数倍!其中有几次是宋河身边的亲信所为,于是宋年从此开始暗中修改一个个心怀不轨的人,直到她离开他身边,她依然会以一定的频率偷偷去到他的驻地检查一遍。

是这次她太久没去修改吗?

宋年低头看着紧闭双眼,呼吸微弱的宋河,她能够感觉到他生命气息的衰弱,可她却毫无办法。

她抿起双唇,心里头堵得慌,一时间有些埋怨起自己的没用来。即使她得到一番壮大,可任她手段再多,那也都是破坏的能力,用到如今已经虚弱至极的宋河身上,想也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早知道……

她不该离开那么久,那么远的,对吗?

宋年没能找到答案,因为一切已经发生,她只能茫然地弯下腰,尝试着用自己的手掌贴了贴他那有些不自然发烫的面颊。

海茵则在看见宋年光裸着的雪白肩膀被勾勒出来时,很有眼色地把自己的大衣披到了宋年的肩头,她身形高大,这大衣轻松把宋年裹了个完全,接着就和宋岁一起离开了这间屋子。

宋河在某次运送物资的路上被两方势力的火拼意外波及,严重地伤到了肺腑,以目前的技术,无法治愈。从那时起,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但他的情绪很是稳定,似乎对于这场会终结他生命的意外接受良好。他好像早有计划,交接完一切事宜之后,并不愿意住在医院,而是就在自家修养起来。可惜依然是越来越虚弱,终于在两个月前彻底陷入了昏迷,由宋岁他们照顾着,直到现在。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也许冥冥之中他就是在等她到来,然后,与她告别。

在宋年碰触到了宋河的脸颊几秒之后,他就缓缓睁开眼睛,又眨了眨,适应了光亮之后,才专注地看着站立在他床边的人。虽然第一眼没能认出她,但很快他就从各种熟悉的细节中得到了答案,就算没有那些细节,她周身散佚着的各种色彩也能说明她的身份。她好像又长大了一些,倒是和她母亲的模样有些相像起来,这样看着,她大概已经能够很好的照顾她自己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笑了起来,尽管这笑容有些艰难,难看得让宋年皱起了眉,但他确确实实是在笑的。他知道自己是多虑了,这孩子早在被他找到之前,就已经在独立生活,虽然她那会儿看起来很糟,但她满不在乎。

他其实一度担心得彻夜难眠过,等自己哪天亡故了,小姑娘又会过回以前那样的日子,孤独地行走在刀尖,漠视任何生命,包括……她自己的。他知道她的心理状态是很不健康的,遗憾的是,地下区可没有心理医生。他只能尽量注意每个细节,慢慢的,试图带给她些许影响,至少想要让她能够有些喜欢的事物,足够让她对这个世界多点留恋的事物。

现在不一样了,宋年身边有了不少关心爱护她的伙伴,特别是缠在她身边的那个小子,长得不错,人也还算可以吧。她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几乎对所有事物都没兴趣,不管她喜欢研究药剂还是喜欢和她的新伙伴们呆在一起,都足以让她不再那么容易轻生。

他终于可以放心离开,哪怕去到传说之中,人死之后聚集的地方,遇见老大他们,他也能有个交代。

至于他自己,他倒是和大部分地下人一样,并不怕死。这次意外虽然加速了他的生命走至尽头的进程,可就算没有意外,以他本就逐渐衰弱的身体状况,约莫也没有几年了。只不过是有些遗憾没办法陪伴她更久些,亦没办法在这个更加混乱的时局下保护她了。

宋河看宋年收回了手,皱着小脸,安静地和他对视着,反倒是觉得心头有些发虚。想了想,他尝试着开口说话,由于虚弱,他声音不大,还有些沙哑,语速也很慢,但只要细心听着,总归能够接收到他传达的意思。

“抱歉……恐怕要提前……说再见了……”

便见宋年的眉头皱得更紧,她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却又放弃。

而宋河则继续说:“别太难过,本来我也……我一直在用一些药物,故意……减少和你相处,避免……被你看出来……”

话听到这里,宋年已经闭上了眼睛,以她的方式来做一番查验。果然,宋河身上有病变的气息,以如今这种程度来看,确实是已经持续了很久的病变。而之前她从来没有发现,却是他用了药物掩盖了那种气息,还躲开她。

“别生气,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大多……都是这么个结局。”宋河又笑了笑,尝试着挪动了手臂,把手探出了被子,轻轻地碰触到她的胳膊。他这话指的是地下人因为生存环境恶劣而大多短命的事实,其中身体发生病变也是很常见的一种致死因素。他排除万难,甘愿冒着各种风险也要带着宋年来地上区长住,其实就有这方面的私心。他是已经病入膏肓来不及了,可宋年还小,如果她能够摆脱这样的结局,做一个快乐健康的女孩,那让他付出再多都值得。

宋年没有搭腔,只是睁着那双虽然漂亮,但却漂亮得不像人类所能拥有的浅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宋河便又觉得有些遗憾,他其实更希望她只是个普通平凡的小姑娘,这样也许她的生活会更加的单纯幸福些。可他同样知道这并不现实,如果她当真普通,那恐怕根本无法活到等他出现就会夭折。想到此处,他心里发堵,暗恨当年的自己软弱无能,竟然在宋老大的势力发生剧变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逃跑!明明宋老大待他最好,简直亲如手足,更是把流浪饥饿濒死的他捡回去养大的救命恩人。当年的事情虽然发生得突然,让宋老大没来得及交待后事,可闭着眼睛也能想到,相较于其他虎视眈眈心怀不轨的家伙,宋老大定然更愿意把女儿托付给他来照顾。

宋河本身并不是很坚定强硬的性格,反而是一个颇为忧愁和忧郁的人,还有些同情心泛滥。宋老大了解他,觉得宋河也许是地下少有的文艺人,所以在彼时他们的势力更偏向于斗争型的队伍时,没有给他安排什么工作,导致他虽然和老大关系亲密,在势力中却没有什么实权。大部分时候,宋河甚至是忙着在读书学习,在地下区,这可是极少人才能够拥有的清闲生活,偏偏正因为如此,过多的接受驳杂的知识让他根本没能找到自己的方向。于是在感受到剧变之中,各路人马或多或少投向他身上的恶意时,他孑然一身的离开了。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像他这样的人,没了保护才能学会成长。在摸爬滚打中,他终于适应了地下世界的规则,而原本扰乱他思绪的各种知识也变成能被他利用的信息,不再是困扰他行为的枷锁。

在他没有任何目标,终日无所事事、随波逐流,却唯独避开了那个伤心地的日子里,也完全遗忘了往日兄长的遗孤。直至今日,依然无从知晓那封让他去救走小宋年的信来自何人之手,时过境迁,原本还有些蛛丝马迹的线索也早已断了个干净。他倒也不是惦记那人的身份,只是想到了,便觉得很是感谢那位神秘人,如果不是那封信,如果他们没有相遇,不知道彼此会变成什么样子。

单说他自己,若等他想起来她时,她还在不在世上都不好说了;就算她顺利长大,可她原本那样的成长环境,恐怕很难将她塑造成一个快乐的孩子;她又那么厉害,如果长期没人带来正向引导,搞不好会成为一个令人棘手的著名大魔头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