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素来如此,成王败寇,何人占上风,何人掌权,便要自圆其说。

殿外的纷争,在他铿锵的话音里渐渐停下。

大臣们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扭转的局势和地位,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知所措,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羽林卫的侍卫们则惊骇不已。

徐胜站在阶上,带着一众武官、侍从们,朗声齐道:“吴王殿下英明!”

众目睽睽之下,萧琰半拽起已毫无抵抗之力的萧元琮,跨入延英殿中。

在这座熟悉的,象征着天子权威的殿中,父子三人终于再次相聚。

“父皇,”萧琰沉沉地望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儿臣回来了,来送您最后一程。”

他以为自己能保持平静,可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还是掩不住嗓子眼的一阵哽咽。

对于床榻上这个只剩最后一口气,满面苍老灰败的父亲,他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感激,有感慨,亦有不认同,甚至还有隐隐的恨意。

父母之间,父子之间,母子之间,爱恨交织,早已说不清究竟,萧琰有时甚至也想,如果他的父亲强硬一些,或是更柔软一些,对他与太子一视同仁,给予同样的爱护与教导,是否还会有后来这十几年的纷争?

此刻,站在病榻之前,萧琰的目光慢慢移向倒在地上的萧元琮。

兄弟二人目光相对,他看到萧元琮眼里的光正在迅速变黯。

“她……”萧元琮痛苦地张口,因为发不出声音,只有一点极轻微的气声,“孩子……”

萧琰知道他在说什么。本以为他对云英不过尔尔,连个真正的名分都不肯给,能算有多好?可没想到,死到临头,最后的惦念竟还是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孩子的缘故。

“大哥放心,我不会为难他们。”萧琰咽不下那口气,语调里还残存着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但说出这话,却一点也未犹豫。

人都要死了,过去的事,他不会,也没必要揪着不放。

萧元琮目光闪了闪,似乎又黯了一分,终于慢慢转向床榻上的萧崇寿。悲凉的眼眶里,瞬间炸开无声的憎恨与厌恶这是他拼命隐藏了许多年,一直不敢透露的情绪,在人生走到尽头的这一刻,终于敢彻彻底底发泄出来。

苍老衰弱的皇帝,经这大半年的折腾,到如今,已瘦得只留下一把枯骨,那僵硬的身躯,仿佛已经在慢慢冷却。

也许是父子之间的感应,也许是常人所言的回光返照,已多日没再恢复神智的萧崇寿,那迟滞浑浊的双眼忽然转了转,对上萧元琮的眼睛。

水光在松弛干燥的眼眶中迅速积聚,很快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掩在锦衾之下的胸膛有一瞬间的起伏,干裂单薄的嘴唇更是剧烈颤动了一下。

下一刻,一切的动作忽然消失,起伏的胸膛归于彻底的平静。

萧琰平静地跪了下来。

旁边的内监还未反应过来,看到他下跪,愣了愣,这才猛然回过神,赶紧三两步跑到殿门口,对着外头狼狈不堪的文武大臣,和还处在发懵状态中的羽林卫们高喊:“陛下驾崩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上空回荡着,众人呆了好一会儿,开始陆续跪下,冲着延英殿的正门处哀哭起来。

话已传出,守在殿外的其他内监赶紧跑动起来,有人站到高处,敲响丧钟,亦有人举着鞭子,在空地处抽打,还有人忙着进来请示,是否要将延英殿外的三道宫门打开。

天子驾崩,储君倒地不起,奄奄一息,在场者,似乎只有吴王能做主事者。

“将外面作乱者统统拿下,关入宫中大牢,听侯处置!”萧琰跪在榻前,没有回头,“罪人萧元琮,就暂送回东宫吧,想来,他也不愿与父皇死在一处。”

最后那句话,他的声音放得极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大概就是他留给太子最后的怜悯。

只是,他的吩咐并未落在具体的人身上,内监们自然不能动手拿人,而随他入宫的那些侍从,也还在殿外,殿中能听到他话的,也只有仍然守在龙榻之畔的天子禁军。

同羽林卫忠于东宫一样,禁军忠于天子,而如今,天子已经驾崩,大周尚未有新的君主,太子也已被击败。

他们犹豫一瞬后,似乎一下认清形势,立刻鱼贯而出,将残留的羽林卫们统统押解。

倒在地上的靳昭在这时终于有些回神,失血的感觉让他眼前有片刻模糊,但仍旧费力地转过头,看向延英殿殿门的方向。

“别看了。”耳边传来傅彦泽低低的话音,他不知何时已经跪到靳昭的身侧,趁着众人不得不为天子驾崩而跪地痛哭的时候,从自己的官袍上撕下两段,用力扎在靳昭腰腹之下的伤处,“将军已尽力了,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他包扎的手法不算太笨拙,这还是当初入京的路上,靳昭教他的。

他此刻心中滋味复杂,对靳昭亦佩服得无以复加哪怕自己先前说出了穆娘子的事,靳昭也没有因此做出任何对不起太子的举动。

这是靳昭的报恩,希望以自己的忠诚,报答太子过去的恩情,也许,还隐隐盼着能因此让太子念旧情,使穆娘子也过得好些。

“靳将军,恩已报完了,大局已定,不必强求。”

靳昭抬眼,望着眼前已经变得模糊的灯光,慢慢闭上双眼,陷入昏迷。

?[141]现身

城外的府兵们始终等在营地之中。

随着最后一丝天光也消散在远处的天际线,寒冷逐渐透过厚实的鹿皮衣裳,往他们的骨头缝里钻去。

他们不是没熬过酷暑寒天,没经过刀枪箭雨,这种艰难的状态,并不会让他们有太大的动摇。

此时此刻,最难熬的,是内心的彷徨和紧张,未来的不可预料,让人着实感到不踏实。是一直以来的信赖,让他们能保持镇定和耐心,不慌不忙,安静等待。

城楼上一直远远瞭望、观察着他们的京都守备军们忍不住再度刮目相看。

“这些皇子身边的亲卫,原以为是一堆草包,撑不了多久,没想到竟能扛这么久。”一名副将忍不住感叹。

“听说吴王与地方上不少将领交好,想来是有缘故的。”从宏想着先前萧琰独自一人入城时,毫无畏惧的样子,忍不住刮目相看,“换作是我,也会欣赏这样的皇子。”

不过,眼下并非乱世,甚至还算得上是少有的太平之世,大周需要的,似乎并不是吴王这等精于战场谋略与纷争的雄主……

这些话,不过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从宏没有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这不是他们该议论与考量的事,他只管听朝廷的命令行事。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城内的天空中,传来一阵烟火爆裂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