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昭看着他的反应,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

在前殿外不知等了多久,直等得靳昭心神不宁,想要在门边来回踱步,里头的人终于出来。

“中郎将,殿下请您进去回话。”

靳昭点头,当即提步朝后殿行去。

门开了一条缝,内监替他推开,待他进去,又从外头迅速阖上,再不留缝,以免外头的寒意钻进被地龙捂得暖烘烘的屋子。

关了门窗,便也遮了日光,屋里竟也未点灯,本就是阴沉的天气,越发光线昏暗。

他一进去,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扫视一圈,可是除了坐在屏风前矮榻上的萧元琮之外,再无旁人。

“别找了,”萧元琮将其反应看在眼里,冷冷道,“她不在殿中。”

他说话的时候,外头的天光自槛窗外透进来,被窗格上缘挡去大半,落到他身上时,恰好一道阴影横亘在他的脸上,遮去一双眼睛,教人看不真切,只能由语气与面色揣度出他的冷淡与不悦。

靳昭收回视线,躬身行礼,心中却料想事情恐怕瞒不过去了。

“你这时候回来做什么?孤记得南衙军中有规矩,不得诏令,不得擅自离京。”萧元琮没有像往日那般让他起身坐下,不必拘礼,而是直接说,“是不是此处有什么让你放心不下的人?”

靳昭垂下眼,沉默片刻,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而是直接跪下,沉声道:“臣有罪,有一件事一直放在心头,瞒着殿下,愧对殿下多年的恩情,今日前来,便是要向殿下坦白。”

萧元琮望着他伏地而跪的模样,不知怎的,忽然不想听他说出口,不想就这样将这层纸捅破。

然而靳昭没有停顿,再不等他问是何事,便继续道:“臣钦慕于殿下身边的穆娘子,还曾侵犯过穆娘子,实在罪该万死。”

他这样说,同样是将事情都揽到自己的身上,不想让云英承担半分。

萧元琮隐在阴影中的双眼无声地闭了闭。

“既知有罪,何故今日要说出来。”

靳昭冲他深深磕了一个头。

“臣心中实在愧疚难安,殿下对臣有救命与知遇之恩,本就是臣用一辈子也难报完的,这些年来,殿下更是对臣关怀备至,如今还要为臣操心成家立业之事,殿下虽不长臣多少岁数,却当真是臣之君父,而臣却因心中的怯懦,明明已有心仪之人,却不敢言说,仍由殿下操劳,诸多好意,万难担待;而穆娘子更是无辜,她本一心听从殿下吩咐,侍奉皇孙,受臣蛊惑,为臣侵犯,身为丈夫,当行事磊落,敢做敢当,臣思来想去,不愿再欺瞒殿下,亦不能再辜负穆娘子,这才冒死前来,向殿下坦白!”

一番情真意切的话说完,整个后殿陷入沉寂。

“君父”二字,唯天子可用,他将太子称为“君父”,已是逾矩,同时亦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

萧元琮垂眼看着他,慢慢道:“既是‘敢做敢当’,你意欲何为?”

“穆娘子如今虽在宫中,却并非寻常宫女,乳娘一职,只等皇孙离乳后,自可出宫,另谋生路,臣斗胆,想求殿下看在臣多年效忠的份上,允穆娘子嫁与臣为妻。”

“她是罪臣之后,如今尚是奴籍,你堂堂羽林卫中郎将,孤亦许了你不久便能升任京都守备军大将军,你二人身份地位如此悬殊,你也愿娶?”

“臣亦是奴隶出身,如今得居此位,全赖殿下提拔,并不比穆娘子高贵。”

“那你的性命呢?你的前程呢?这些统统都不要了吗?若孤不允,你该当如何?”

萧元琮的这些话,靳昭在来的路上统统都想过了。

他知道眼下不是个好时机,但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他是个普通人,并非完全没想过退却,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坚定的决心与勇气抛在后头。

“臣的性命是殿下捡回来的,若殿下要,再拿回去便是,至于前程,更从来都非臣之所求。这些,臣可以全都不要,若殿下不允……”

他说到此处,再度深深磕头。

“便求殿下看在臣多年忠心的份上,只责罚臣一个人便好,莫因此迁怒穆娘子。”

萧元琮几乎要被他这副模样气笑了。

“是孤忘了,阿昭你从来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功名利禄,皆非你所求。”说着,他从榻上站起来,自高处俯视,“可你是否想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靳昭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她跟着一无所有的你,能过什么样的日子?”

萧元琮目光一转,朝身后的屏风瞥了一眼,沉声道:“你也出来吧。”

话音落下,云英便从屏风后走出来。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脏污的襦裙,只是此刻已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在靳昭身旁半步处跪下时,身子更是挺得笔直,明明什么也没说,便已显出一丝倔强。

她知道太子让她躲到屏风之后,是想让她亲耳听一听靳昭的说辞。

其实不必他下令,她自己也想听一听。尽管打心底里相信靳昭的为人,但是先前经历过武澍桉那样的人,她心里始终留着最后一分怀疑。况且,两人互相吐露心意才这么短的时间,离今早商量好的要向太子坦白的时间差了许久,猝不及防之下,便是靳昭真的改了主意,她也不会太惊讶。

好在他没有。

刚才的话,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知晓他和自己一样,仍旧坚定,并未改主意。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长到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体会到情意的力量,好像只要与靳昭心意相通,便可以什么都不怕。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什么都不必说,便都停止脊背,一同面对高处之人。

萧元琮看着他们并肩的模样,只觉刺眼极了,心中的怒意与不快已累积到顶峰,只要再有一片雪花落下,便会呈山崩地裂之势。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在榻上坐下,闭上双眼,保持沉默。

殿中的气氛安静得有些渗人,就连呼吸都显得突兀。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元琮慢慢睁开双眼,将胸中的憋闷之气缓缓吐出,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

“你们方才的话,孤都听到了,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未改心意,可见的确情真意切。”他说话时,语气缓和下来,仿佛已恢复了往日仁慈宽和的模样,“不过,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宫中女子绝没有与外男有所勾连的道理,孤是储君,更应当以身作则,绝不能因私废公,今日之事,孤便当做没有听到,你们各自回去后,就不要再提此事了,更要谨守规矩,不能再犯。”

看样子,竟是打算就当这件事不存在,让他们两个都有种使出了全身力气,却都砸进棉花里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