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苏木,她张张口欲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口,眼中溢上浓重的担忧。
十二月下旬,京城外。
厚实的布巾蔽住了口鼻,愈来愈凝重的神色被遮掩住看不见,小勿子站在高处,垂了眼睛沉默不语。
他的衣裳有股特别的味道,并不是什么名贵香料,是有些浓重的干燥的艾草味。他会识字,但不敢写下,只将这逐渐蔓延开来,人心惶惶的所有情景牢牢记在脑中。
他游走在京郊一带,这里人大多贫苦,条件有限,不受朝廷关注,时疫便是在这里生根发芽,逐渐壮大。一天的时间,几乎将这方天地的惨境尽收眼底。
京城中心还未遭受太大波及,但照这个趋势,也快了。
他回到永和宫,第一时间回禀小主。
“头痛、发热、颈肿、发颐,与之前一致。”小勿子沉了语气,“京郊已经泛滥,如有一人染疫,后必祸及家人。医馆人满为患,百姓哀叫不已,路有尸骨,无人问津。”
“奴才五日前下观京郊,只是偶有病患,尚且不是如此可怖,可见时疫传播之快,京城很快便要岌岌可危。京城内眼见一片繁荣,歌舞升平,恐只是还未披露开来,不出七日,蔓延之势必然惊动宫内。”
“叫卫临。”余莺儿说。
卫临匆匆而至,小勿子很快将所见之状悉数告知,连同他花银钱找宫外医士要的方子及观察疫病者服用后的反应作用,事无巨细。卫临听后沉思片刻,他将唯一带有存在痕迹的方子燃灯烧毁,道:“前几日微臣在京郊观察过几名病患,后日夜查阅古籍,方听小勿子一言,微臣心中更有些眉目了,但具体如何,恐要试过才知。”
以卫临的性子能这般说,定然有一定把握了,余莺儿颔首,问他:“你这般异样,可否惊动温实初?”
“并未,小主思量周全,微臣借小主突病之名,敛眉哀气,日夜勤勉,旁人只当微臣尽心竭力侍奉小主。所有相关,微臣一字未记,不敢留迹。现下,还请小主配合微臣。”卫临道。
“两日后,我突疾痊愈。你因劳累告假几日,把握住时间,万事谨慎。”余莺儿眼神一点,苏木从妆奁下取来一枚香包,有一被各色花样环绕的“吉”字赫然绣于上,刺绣看着有些生涩,但胜在料子极佳,“我闲来无事所绣,里头搁置了一些驱邪的草药与艾叶,当为你祈福避灾,望你平安。”
“京郊不平,万事慎重,不必逞强。宫中爆发之际,还有时间给你琢磨。”
卫临低眉接下,不敢再抬眼看,压下心室不安分的颤动,跪下谢恩,“微臣多谢小主关怀备至,必不负小主期望。”
出去后,无人之处,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将香囊置于怀中,妥帖安放于心口之处,只隔了一层微薄的布料,抚慰他躁动的神经。
深冬之冬,天际倾覆而下的雪也没能掩住肆虐的疫病,京城一夕爆发,举目混乱。
百姓深陷水火,即便富察贵人一朝有孕,皇帝依旧再未踏足后宫。
京城的情势已遏制不住,随着一缕初春之风隙过朱门吹进,翊坤宫殁了个奴才,紫禁城瞬息也人人自危。
第34章 濒死
翊坤宫小德子的死只是开始,由他起,后宫像陷入可怖的深渊,杂役宫人接二连三染病而死。
荒芜处焚烧尸体、物件的青烟似乎没有尽头,浓烈的味道弥漫开来,死亡的阴霾沉沉压在紫禁城上空。
“一人有病染及一室,一室有病染及一宫……”
章弥的话言犹在耳,很快,东西六宫开始施行一系列防治措施。
食醋洒扫地面、烧酒清洁宫苑、每日三次在宫中焚艾,由宫人制作的香囊装上驱疫药草挂在身上及宫中,并减少各宫走动。
皇上忙于百姓时疫之事,焦头烂额苦苦不得解决,若后宫也成为遭乱、烦心之处,那便是有人料理无方,不堪大用了。
幸好死的只是些杂役太监宫女,还不打紧,宫中贵人尚未有一人波及。皇后下了命令,西六宫交由华妃治理,务必做好驱疫防治之事,就连一向禁足的存菊堂也得打开口子焚烧艾叶,不容有失。
永和宫因有六阿哥在,大量的艾叶苍术被送进焚烧,宫人严阵以待,裹上余莺儿命人制的面巾,每人三条用来换洗,都是用库房里的厚实料子做的,去了不少缎子,比内务府统一发的粗布白巾好上不少,隔绝飞沫是上佳。
初春之际,冰雪还未消融,这会子冷得与数九天气无异。余莺儿动用了不少积蓄用来发炭,凡永和宫宫人,不论品级,居住的耳房夜里均烧炭不止,每日五次烧热酒、食醋、沸水,不止清洁宫苑,更要用来洁身净面净手,既能使他们在冬日里保持干燥暖和,避免患寒症不易染上时疫,又能达到消杀的作用。
处处比之其他宫更好的代价便是一日日消减下去的银钱,饶她再富足也去了不少,大家伙心知肚明,尤其在宫道上见了一具具抬走的尸身,谁不打心眼里感念小主天大的恩德。
民间的时疫来势汹汹,更有大臣不幸染及,太医院几乎出动了所有人,一部分在宫中救治宫人,研究疫病,一部分在宫外主持救治,只是倾覆全力依旧无甚成效,治标不治本。
这日晨起,一个令人心惊的消息不胫而走,延禧宫里出大事了,祸及贵人了!
先是一名叫宝鹊的丫头染了时疫,病情还十分的严重,夜里高热晕厥呓语不断,一早就活活病死了!紧拖出去烧了没多久,她家小主安答应竟又染病了!
延禧宫里可是有怀了龙裔的贵人,可不能经受这样的事。
富察贵人吓了半死,险些惊动胎气,她只不过将草药全拿了去,怎么知道那贱坯子命真这么短,竟然真的感染时疫!她大喊大闹,非要将安答应全宫上下的东西通通烧掉,不把她赶走不肯罢休,这番折腾下竟是惊动了皇上。
一个从没见过的答应,差点殃及他的皇嗣,皇帝也嫌她晦气,根本没有计较富察贵人泼闹的性子,但安答应到底算是妃嫔,又顾念她和莞贵人有几分交情,烧了物件搬走,叫太医去救治就是了。苏培盛很快来传了口谕,命人将安答应腾挪到偏僻之处,宫中所用之物全部烧毁,跟随伺候的宫人同去,但不允许进出任何宫苑,只命人每日送答应所需至此。
小勿子将消息一一带回永和宫。
“安答应被送去竹香馆了,那地偏僻异常,少有人走动,恐怕还没收拾太好,灰大得很。皇上只随口一说命人医治,根本无暇关心安答应,宫里人心精着呢,听闻她病重异常太医谁也不愿去,都借口推脱。碎玉轩得了消息,莞贵人似乎很是担忧,传了温太医过去,温太医从碎玉轩出来后很快前往了竹香馆,带了许多东西去,奴才瞧了有炭、酒和艾叶,应是去救治安答应的。”
小勿子一顿,又道:“额,莞贵人自个倒没去。”
余莺儿与小勿子隔了一些距离,小勿子带的是最好的那种面巾,外头看着与永和宫其他宫人的一样,内里的夹棉可是她冬衣料上的一部分,不起眼的太监服上熏艾味比之有的宫小主身上更浓,他的声音透过厚实的面巾传出,有点低低闷闷的。
“其他呢?”余莺儿似有所指道。
小勿子很快回道:“都干净了,小主放心。”
“嗯。”余莺儿也并未露出多少满意之色,她只是叮嘱道:“弘冀还小,你师傅成日看着走动不开,便由你在宫中替我探听,这些日子你走得多,你也多注意下自个。”
“小主厚爱,奴才感念于心,不敢不用心做事。”小勿子道。
“若有不适,不要强撑,及时去找卫临。”余莺儿压低了声音,看着他神色很是认真,扪心自问她确非良善之人,说狠毒便也担得上,一个宝鹊,一个安陵容,马上就要接连断送在她手上,可她自己的人她比谁都要看重,“虽然此事还没到时机,但记住了,你们的身子比我的谋算更重要,务必保重。”
“奴才,遵命。”这次回话显然比刚才要慢上许多,语气似乎也更沉了些,有面巾遮掩,小勿子紧咬住唇,低了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敢让小主看见自己的神色。从小孤苦伶仃一人在宫中搓磨,幸得师傅照拂,又来了永和宫伺候,他生来命贱,难得牵挂,即便小主此刻说的是假话,他也认了。
“下去吧。秋嫣那里备好了烧酒和热水,洗干净手面再当差。”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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