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莺儿的视线从手上的书卷移开,转头看向窗外略显苍凉的景象,微微一笑,残忍之意转瞬即逝。

十二月,初雪。

接近年下,京城的热闹更甚从前。十里长街,华灯璀璨,四面人声鼎沸。

有名的销金窟如意坊坐落在最北端的街心,镶金雕彩的门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络绎不绝的人影来来去去。有失了精气颓靡走出的,双眼死气沉沉,有揣着甸甸金银直直走进步履如风,势在必得的。擦肩而过,寥寥一眼,走出的仿佛看见了几个时辰前的自己,进的也顿了脚步,歇了气焰,开始惴惴,很快又扬起意气,阔步走了进去。

冷风过,他拢了拢身上不足以御寒的薄衫,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奢靡繁闹的赌楼,暗自想着卖了女儿有了本钱一定会赢回来。他仿佛又找回了之前的精气,佝偻的身子直了起来,也不冷了,神情得意起来,只快步赶往家中。

这里的人只能看见掷酒梁手中变换摇摆的骰子,再睁大了眼睛疯狂嘶喊,或倾家荡产或一夜暴富,无人会在意一个身躯被活生生拖走,他的喊叫在这里激不起任何波澜。

不起眼的后门直通暗巷,两道高高狭窄的石墙,构成这一方天地,暗得月光都难以渗进,是处置犯了规矩赌徒的屠宰场。利刃刺进皮肉划过,是沉闷的一声,鲜血迸射,墙上地面陈年的血渍得以滋养,红得鲜艳,一股浓烈的腥气。

地上的人早已不再挣扎,他的血好像流尽了,只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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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结了?”

“回娘娘,死得透透的,是死不瞑目呢。”

长燃的十几盏八角灯将殿内照得透亮,炉中的欢宜香化作缕缕青烟萦绕在鼻尖,深吸一口,香气浓郁,是她最喜爱的。

这个时辰,她已褪了珠饰华服,只披了罩衫斜坐在贵妃榻上瞧着账本,听颂芝来禀报,她动作一顿随手放下账本,抬起眼盯着虚空一点若有所思。

她眼神中有探究,疑惑还有安心,她想起那人随意又笃定的轻语,漫不经心就解决了她几个月来的心腹大患。

而这,只是她口中微不足道的一点诚意。

那之后呢,会如她所言一般么。

向来傲然的她也罕见的生出一点不安,那个人看上去明明无任何特别之处,可她的姿态却闲庭信步的给人一种运筹帷幄的感觉,都不用再多接触,她的确是个难以掌控的人,就连她都没有太大的把握。

而且,她为的什么,她想不通。

那便不想。不自觉蹙起的眉头顷刻松缓,她向来不是一个多思之人。左不过贱命一条,若是敢同她耍心眼子,直接杀了便是。

时间还早,那就让她好好看看,她到底有几分真本事,值不值得她,交出那份特别的诚意。

第32章 刘畚

碎玉轩。

“什么?!”

桌上的茶盏险些被扫下,甄嬛大惊失色,她几乎是拍案而起,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会、怎会!

温实初暗叹一声,明白她的失态,可他从不骗她,也只能道:“千真万确,甄伯父派去的人亲眼所见,刘畚在如意坊惨遭割喉,人找到的时候已经断气了,野狗胡乱啃咬过,尸身都已经开始发臭。”

竟是真的

事实摆在眼前,再不容她抱有侥幸,她跌坐回榻上,最有力的证人没了,她一时也失了主意,喃喃道:“眉姐姐怎么办……”

那样形同冷宫、悲凉凄寂的存菊堂,难道就是眉姐姐的一生!

温实初也只能感慨世事弄人,着实可惜,他道:“原本有了眉目,可有人先甄伯父一步,找到了刘畚。”

“定然是幕后黑手想杀人灭口。”甄嬛心几乎沉到谷底,现在的情形,连仅存的最后一点希望都消散了,她又该如何,“没了刘畚,茯苓也死了,最重要的两个人已根本不能吐口,唯一的就只剩下当初开下药方的江诚,可那张药方也早已不知所踪,也根本没有任何存档,眉姐姐又承认是她主动求来的方子,江诚那里自圆其说,毫无破绽,根本就无从下手!”

她每说一句脸色便更沉一分,旁边的槿汐等人也没想到,沈甄二府用了那么多人手忙活了几个月,眼见了一点希望竟还是叫人捷足先登断了后路,刘畚的尸身被随意丢弃腐败,似是故意在等她们找来,无声嘲讽她们的无能。

温实初看她这样也着急,知道沈答应与嬛儿她情如姐妹,现下心中必然十分难受,只是他向来笨口拙舌,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才好,他斟酌几下,才开口道:“小主,事情已经发生了,已无力挽回。不过眼下我们倒是可以确定一点,幕后之人的势力之大,绝对非同小可。赌坊虽然鱼龙混杂,但若无半分倚仗谁又敢在天子脚下肆无忌惮杀人,下手干脆利落,狠辣至极,比之沈甄二府的众多人手更为得力,显然不是寻常官员便能做到。”

槿汐眼神一深,点点头,她若有所指道:“温太医此话不假,能见此人心狠手辣,胆大包天,后宫若论此,恐怕唯有……”

她未出口的字,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

甄嬛却立即摇头,她仔细想想,还是将藏在心中许久的事情一一道来,这些事她从没和任何人讲过,本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埋在心底一人琢磨没有个商量的地也不是办法,所幸面前几人都是可以信任的心腹,也总该集思广益才好。

隔墙有耳,即便在碎玉轩中她依旧小心谨慎,叫小允子待在外面守着,务必不要让任何一人靠近半分。

她压低了声音慢慢道来,很快,假孕一事的重重疑点和对幕后之人的猜测经她叙述逐渐展开。

她讲得很多,但略去细枝末节或是不甚重要的,也便有几点最是疑窦丛生的。

其一,事发前,茯苓与桃花坞来往甚密,出现任何动静,互通消息十分方便,且茯苓明面是受眉姐姐指使前往桃花坞,来去频繁也不使人怀疑。

其二,她曾无意见过茯苓与剪秋二人偷偷私语,被发现后茯苓眼神有过一瞬的慌张,似乎在商量些不可告人的东西,才会露出那样难以掩饰的心虚表情。

其三,幕后之人一定可以随意调度太医,势力根植其中。眉姐姐原本的太医突然告假回乡极有可能是被迫,又能指使江城,派走温实初,调来刘畚,如此随心所欲,必然位高权重。

其四,那日晚上,皇后为何大张旗鼓引后宫众人前往闲月阁一聚,以致假孕一事被当场揭发,闹得六宫皆知,关键时刻恰好刘畚又人去楼空逃之夭夭,再无从查证。此番到底是皇后碰巧为他人提供了机会,还是她一早便串通好了在那夜大做文章。

其五,许久之前,碎玉轩海棠树根挖出一个古怪的坛子,那是导致芳贵人小产的罪魁祸首麝香,而她却继芳贵人之后被安排在深藏麝香的碎玉轩中,险些成为了第二个无知无觉的芳贵人。

其六,又十分恰巧的是,碎玉轩前院多植禹州金桂,是香味最馥郁的花之一,能神不知鬼不觉遮掩雄麝香的浓烈气味,而其他新进小主宫中并未有过。这是难得的珍品,皇后却独独送碎玉轩这一片,她并不是当时新进小主中位份最高或最低者,说看重抬举或有意安慰的理由都完全说不通,那这番区别对待的用意,稍微一联想便昭然若揭,令人毛骨悚然。

随着甄嬛话落,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这样的消息狠狠砸下,任谁都无法不心惊,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那日无意挖出的坛子,竟然…….是最为阴毒的麝香?难怪小主那日见过温太医后被吓得生了好久的病,实在是阴险至极的手段。

“你们猜的那位,我也并非没有怀疑过。”甄嬛看着她们各异的神色,说道:“我第一次见她,她便打残了夏冬春,而后在井中见了她宫里宫女泡涨的尸身,我何能不对她的毒辣心有余悸。”

“她屡次三番针对眉姐姐与我,处处不饶人,言语难听,我不得宠时宫里便一直受了内务府不少挤兑冷落,眉姐姐之后更因为学习协理六宫屡屡遭她细碎折磨,所以当时眉姐姐一出事,直觉便是她有最大的嫌疑。”

“可细想想,她这些仗势欺人,不得要领的闲功夫,除了让自己名声更厉害、难听些,还从未真正如何威胁到我和眉姐姐的身家性命。其实从夏冬春一事便可看她性子张扬浅薄,她若看谁不顺眼,以她的地位有千万种法子好好折磨,可她却当着众人的面直接下了狠手,这般虽是个杀鸡儆猴的下马威,可却完全不顾及皇上太后如何看她,后宫诸人如何议论她,可见不是个城府深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