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下安好。”
太后宫外,众多宫侍齐齐行礼,银花如同往常一般,低垂着脑袋。即使褚伯玉来了许多次,银花却没有一次,看清楚过褚伯玉的面容。她只记得,这位年轻的陛下心底善良,但却沉默寡言。那日,有宫侍身上发热,但他身份卑微不敢告假,强撑着在殿中伺候,竟在褚伯玉面前跌倒。以病态之容,觐见陛下,乃是重罪。那宫侍以为自己定然没有好下场,不曾想,褚伯玉只轻声叹息,声音极轻,仿佛被风一吹便能吹散。银花垂着脑袋,听到褚伯玉说:“既有疾,便好生修养,来日再当值。”
这便是没有惩戒。
银花有时候搞不懂,褚伯玉和恭王褚时相比,她私心以为,褚伯玉更为良善。但宫中只有褚时的善心流传,却不见人夸赞褚伯玉。
钟香寒要给褚伯玉选妃,至于皇后一事,钟香寒并不想在此时便定下。虽然送入宫中选秀的,任凭哪个都是名声在外的好女郎,但钟香寒想起先帝在世时,无比宠爱淑妃,而淑妃又被人称颂温婉娴良,可当后位。钟香寒对于名声颇好的名门闺秀,便没有高看一眼的兴趣。
褚伯玉沉声应是。
这些年他总是如此,像一团可以轻易揉捏的面团,果断不足,温吞有余。
钟香寒状似无意:“至于你身边那只受伤的狸猫,我已命人将它安置。玩物丧志的道理,太傅已经教诲你多次,我便不再提起。只是伯玉,你要谨记自己是帝王,怎么能因为这些猫狗牲畜,乱了心思。”
褚伯玉面容微动。
他再不似刚被钟将军从蜀地接回京城时,那般瘦弱。如今的褚伯玉身量高大,站在钟香寒面前,钟香寒都要仰头看他。但褚伯玉因为年幼时饱受饥寒之苦,后来虽然经过御医精心调养,但身形比起久经沙场的钟将军,仍旧是瘦削的。
褚伯玉是极其肖像其母钟太后的,这便是为何当年顺成帝在将钟香寒幽禁冷宫之后,看着褚伯玉这张脸蛋,如何都喜欢不起来。顺成帝对于小孩子之间的把戏,并非不知,只是他顺势而为,将褚伯玉赶到蜀地,从此之后,再也不见到这张脸。
钟香寒本就是张扬肆意的眉眼,如同轰轰烈烈的火,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褚伯玉与她相似,但他眉眼中带有暖融的泉水,变张扬为收敛。他生的极白,纵使在蜀地那种地境,也没有变得肌肤黝黑不堪。但这种白皙,却萦绕着惨淡的忧愁。
褚伯玉眉眼微动,钟太后提及选秀一事时,他无动于衷。如今只是处置了一只狸猫,却引起了他神情波动。
“母后。”
钟香寒声音略沉,柳眉微拧:“伯玉,你该回去了。”
褚伯玉掌心合拢,又缓缓垂下。
他从未如此急切地离开太后宫中,使得银花来不及垂下脑袋,匆匆一瞥间看到了当今陛下褚伯玉的面容。
银花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小心翼翼地同宝扇讲:“陛下竟生的这样白皙,分明眉眼和太后相似,但太后娘娘令人望之畏惧,陛下却不会如此。”
说罢,银花便提及另外一桩事,全然没有注意到,提及褚伯玉时,宝扇眼底的深色。
深宫寂寞,和银花一同在太后宫中伺候的宫侍,便和太监结成了对食,近来手腕上都带上了银镯。
银花喃喃道:“我不想寻太监做对食,那些太监都是面上笑嘻嘻的,背地里阴谋算计的人物,惹人讨厌的紧。可若是等出宫嫁人,我也觉得平平。宝扇,你如何想的?”
宝扇轻轻摇头,或许是提及终身大事,她面上浮现红晕,人比花娇的模样,让银花看的愣神。
她声音怯怯:“我也不知。”
银花忙道:“你这般容貌,又生的温柔体贴,宫中那些太监,自然是配不上你的。若是嫁给一个普通人,那自然也是不成的。宝扇”
银花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眸发亮,她捉住宝扇的柔荑,提议道:“你做娘娘可好?近来选秀,我跟着宫侍们瞧了,即使在那些宫侍中,宝扇你也是翘楚之姿。”
银花想着,宝扇如同一株娇嫩柔弱的花,需要旁人细心呵护。在此世间,谁还比君王更加尊贵。宝扇若是能当上娘娘,总好过被那些凡夫俗子沾染。
宝扇乌黑的眼睫轻颤,垂下眼睑,一副温顺模样:“你又在胡说了,我身份卑微,送进宫中的秀女们,都是大户人家出身,我哪里能比得上呢。”
银花闻言,不由得轻声叹息,只怪她们没有投胎到富贵人家的肚子里,只能做卑微的宫侍。
只银花没有听出,宝扇虽然言称身份卑微,但却没有否认,想要做后宫娘娘一事。
待送走了银花,宝扇独自依偎在水榭,目光悠悠地望着平静的湖面。宝扇的心底,有着从未向人提及的念头。自从宝扇进入皇宫后,这个念头便逐渐生根发芽,在她心中肆意生长。
她喜欢皇宫的富丽堂皇,这里的亭台楼阁,嶙峋怪石,无一不精致不奢侈。教坊司的乐娘,因为献舞得了钟太后赏赐,将头上的发簪赐给了乐娘。宝扇看着那精致华美的簪子,眼眸轻闪。
宝扇想要拥有华丽的宫殿,众多宫侍伺候,让琳琅首饰堆满了箱子。宝扇知道这个念头意味着什么,她区区一个卑贱的舞姬,皇宫中任何一个有地位的宫侍太监,都能踩上一脚的舞姬,竟然妄想成为陛下的妃子。
但宝扇从未忘记过这个念头,数年如一日的勤学苦练舞蹈,节制膳食。如今,她身子柔软,腰肢款款,为的是在面见陛下时,夺得陛下恩宠。
选秀一事,宝扇自然知道。她深知,凭自己的卑微身份,比不上那些名正言顺的秀女。纵使她使了手段,让陛下在意乱情迷中,匆匆要了自己。在日后,她也定然会被其他妃子嗤笑,笑话她是只能以色侍人,靠身子得宠的舞姬。
但宝扇心意已决,在入皇宫之前,她便见识过许多寻常百姓家过的日子。夫妻之间,紧衣缩食,为了家中幼儿进学科举,替女儿筹谋婚事。旁人皆赞叹两人夫妻和睦,相濡以沫,但宝扇只觉得厌烦。她不愿过那样的苦日子,定要凭借一己之力,博取宠爱。
宝扇已经定下谋划,皇帝选秀当日,要准备宴会,定然需要教坊司献舞。而舞姬们虽然各有本事,但其中翘楚,便是宝扇。因此本次献舞之首,除了宝扇,别无二人。宝扇便要凭借此舞,一举引得帝王侧目。
练习许久,宝扇才回到宫女所,沐浴之后,她又擦拭上淡淡的香膏。媚骨生香一事,宝扇相信确有其事,但她并无此天赋,便只能借用外物,培养出自身的香气。直到身上都沾染了淡雅芬芳,宝扇才浅浅睡去。睡梦中,她却梦到了自己的算计,她以为仔细筹谋的计划,显得脆弱不堪。
234. 世界十(五) 宫廷文里心比天高的教坊……
在梦中, 也有这样一场选秀。虽然褚伯玉性情温吞,朝政被钟太后把持着。但世家大族纷纷将这场选秀,视为光耀门楣的踏板。家中若能出个皇后, 日后再诞下麟儿, 也能扶持家族兴旺。至于钟太后不肯放权一事, 在朝臣眼中算不得什么。一则钟太后膝下,只有褚伯玉这个亲子,依照钟香寒的性情,势必做不出将江山让给旁人的举动来。二则待皇子长大成人, 钟香寒已到了一定年岁,纵使想要继续掌控朝政, 也是力不从心。再不济的,皇后的母族能在身后使些力道。
臣子们打着各种心思, 将家中培养的最为优秀的女郎, 送进皇宫。因此,待选的秀女中, 都是人中翘楚,不可小觑。秀女们背负着家中期盼, 也希冀着做选秀的第一人。于是, 位分尚且未定下,争奇斗艳之事, 便层出不穷。但这其中,却有一位是例外。此人便是孙如萱。其父孙修撰,平日里负责史册编写一职,并无实权。孙修撰并未指望凭借献女而一步登天,但他最初是选中的是不争不抢的大女儿,而非性情懒散的小女儿孙如萱。孙修撰没有让家中女儿进宫争宠的打算。但钟太后有令, 凡是家中有适龄女眷者,均需遣派优良者,进宫中选秀。孙修撰对大女儿很是放心,但临进宫前,大女儿却被人算计,面上出了疹子,而小女儿孙如萱因为懒得出府赴宴,而躲过一劫。孙修撰心中庆幸,若是两女儿均受了算计,以损伤之容,觐见陛下和太后,定然不妥。孙修撰便草草地将孙如萱送进入宫的马车,叮嘱的话语在他嘴里转了又转,最终化成一句。
“我儿保重自身便好。”
宝扇在朦胧的梦境中,看出孙如萱果真同其他女子不同。她甚少打扮的花枝招展,却被宫侍夸赞“心中沉着”。众多秀女都使了银子,盼望能在选秀之前,与褚伯玉有印象深刻的邂逅。但孙如萱却待在院子里,吃着宫侍们呈上来的新鲜瓜果,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这两种人,好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群人汲汲营营,却连褚伯玉的面容都未曾见到,甚至被钟太后斥责其心不正。而孙如萱却只是想着在宫中寻个乘凉的好地方,便意外捡到了一只受伤的狸猫。不曾想,这狸猫竟是褚伯玉的。褚伯玉寻到这狸猫时,见它被孙如萱照顾的极好,对孙如萱难免有几分上心。
选秀时,孙如萱被毫无疑问地留了下来。面对满宫的莺莺燕燕,褚伯玉并不喜欢,在钟太后的逼迫下,他只能选择了颇有好感的孙如萱。两人年龄相仿,孙如萱又有许多新奇的点子,褚伯玉同她待在一处,只觉得周身自在。随着两人相处,褚伯玉待孙如萱好感更甚,在皇宫中,孙如萱一时间风头无两。
孙如萱诞下皇子,水到渠成地被封为皇后。朝政仍旧被钟太后把持着,她待这个儿媳并不十分喜欢,但因为政事缠身,也很少为难孙如萱。褚伯玉和旁人待在一处时,只觉得心内沉重,背负着帝王的重担。唯有和孙如萱在一起,他才有片刻休息闲暇。这之后,褚伯玉逐渐不再去其他妃子的寝宫,只留在孙如萱这里。
民间纵观孙如萱的一生,其父身份不高,孙如萱本人又不是个会争抢的性子,但孙如萱却是极其好运。她自从进宫之后,便事事顺心,仿佛有好运庇护一般。孙如萱和褚伯玉的感情,更被世人传做佳话。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无人不会羡慕孙如萱的好运,她性情淡然,却轻易地将众多妃子趋之若鹜的皇后之位,收入囊中。若是宝扇不是这其中,被称为“心机深沉”的女子中的一员,怕也会歆羡着孙如萱顺风顺水的一生。
在梦境中,宝扇原本的筹划如期进行。她本就为这场献舞耗费了许多心血,一出场便惊艳众人。可舞蹈还未一半,孙如萱藏在宽袖中的狸猫,便突然窜出来。坐在上首的褚伯玉扬声唤道:“墨玉!”
宝扇本就被这突然窜出来的狸猫,惊吓到了,此时听闻褚伯玉的话语,意识到这狸猫对褚伯玉意义非凡。她硬生生地转了身姿,免于那狸猫被双脚践踏。但高台之上,宝扇却听到了骨头错裂的清脆声音。她跌倒在地,小腿上的疼痛,让她泪眼朦胧,却还是怯怯地望向褚伯玉,希望能得到一丝帝王的垂怜。但孙如萱慌张地跑到高台上,径直地挡在宝扇面前,将狸猫抱在怀里,向陛下和太后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