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留条鱼吊汤,点豆腐给你烫平桥豆腐,淮安菜清淡。”

银瓶警惕着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继续往楼下走,走了没两步,忽然又听见他叫了一声“徐”

“将军。”她半回身,需要很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面容。楼梯上的夕阳是暖和的金黄,她又恢复了女儿家的发式,堕马髻下束着辫子,没用头油,在阳光里毛毛的,像只狸猫,冷漠地忍受着人的愚蠢,“如今时局仍不明朗,不应掉以轻心,更没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她顿了一顿,忽然道,“……将军若是要谢我曾经照拂您几日的苦劳,我倒真有一事相求。”

李延琮颇有兴致,往楼梯扶手上松松一靠,沉香色的袍角浸在光影里,更显得身段颀长,“说来听听。”

“我想请将军代我赎吴娇儿出来。”

李延琮皱了皱眉,还是没想起来,“……吴娇儿?”

银瓶定定微笑,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讽刺:“将军贵人多忘事,她认得您原比我早多了。”她咬紧了牙,“那晚在小甜水巷,吴娇儿吴姐姐……”

一语未了,李延琮变了脸色,嗓子里“啃”了一声,声音也带了点紧涩,“你、你找她?找她做什么”

“她……是我乳娘的女儿。”银瓶徐徐道,“我所有亲人都不在了,吴姐姐就是我离我最亲近的人,我不能、不能看她还在那地方受苦。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只这一件,还望将军成全。”

“……”

李延琮重新站直了身子,立在楼梯上。和银瓶的坦然相比,他竟然罕见地局促起来,两只手没地方放似的,从扶手上收回来,又背到了身后去,在袖子里找扇子,半天才想起这是冬天。

那婊子是她的……她的奶姐姐?李延琮没来由一阵心虚他有什么可心虚?在世人面前表演荒淫是他保命的手段,更何况他再不济也是个王爷,肯到章台柳巷逛逛,那是神仙下降,光耀了他们的门楣。他对于自己从前那些荒唐艳史,从来都是理直气壮的,只是这一刻,对着银瓶,忽然像矮了一截子。

再想起那一晚,当夜他的轻蔑与倨傲荡然无存,反倒是那个吓得颤颤巍巍的小瘦马换成了一副漠然的神色,淡薄地望着他。

银瓶见他许久没答复,微微叹了口气道:“将军不愿意,就罢了。”

她再不肯和他多说一个字,转回身提起了裙子,颈子因为低垂而显得格外纤细。

“我”

他当然不愿意!那个混乱的夏夜发生了什么,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把那么个女人摆在跟前儿,成天提醒着银瓶他的不堪,这怎么成!

可是银瓶再一次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

“嗯?”

李延琮喉头动了一动,最终露出一个不怎么遂心的笑来,咬牙道:“知道了。”

如今整个苏州虽又归属了李延琮的麾下,只是妓馆生意凋敝,大多早已闭门不开。找个红倌说起来轻而易举,却也很费了些功夫。

比起吴娇儿的下落,更先吹进淮安府府衙窗棂的,是今上点将东北,裴容廷自请赴边的消息。

彼时整个大梁已经度过了这个格外惨淡的新年,无论庙堂之高亦或江湖之远,全没有一丝新春的喜气。本来皇帝发兵,只为收复辽东城安市城两座故地,谁成想高句丽虽物资匮乏,却私通突厥借来十五万蛮兵,加之气候恶劣,梁军连丧几员大将包括那位内阁监军苏仁懋在内,被扶余兵将尸首悬在城外任意辱虐,扰得军心不振,将吏倒戈之事时有发生。

不但城池没攻下来,反被敌军撕开了防线,到正月十五上元节,梁军已被打退回辽水以西,死伤将士民夫无数不算,反倒被高句丽横夺了三座边城。

大梁也是弓马夺天下的,这等讨伐不成赔了兵又折城池的事,一百多年国祚从没有过。皇帝当年逼宫得来的位子,此时也不敢跪太庙求祖宗庇护,只能在养心殿怄得五内俱焚,连夜大开东城门,急召内阁兵部商议,征运民兵,调兵遣将。眼下逆局实难拆解,文臣里谁也不敢去抢这个彩头,就在这个当口,裴容廷这个最合适的人选站了出来,上表请愿,自请领兵北伐。

皇帝难得有点顺心的事,当即许了他“若凯旋,当封爵”的承诺,听闻他仍未娶妻,又起了给他点鸳鸯谱选诰命夫人的心思。

裴容廷一一谢却了,叩首前只留下一句话。

“只解沙场为国死,毋须马革裹尸还。”

这话听着赤胆忠心,可细咂下来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像是高渐离临行前喝下的最后一口酒,在风萧萧兮的易水,浓烧的灼热过后有酸苦的回味。

有言官批评他这两句典用得不好。

“倒像是不准备活着回来了一样。”

系兰舟(三)<银瓶春(奶酥)|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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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兰舟(三)

江南一年四时,永远是春日最好。

三月初,百里春柳,千里燕啼,人世间的烦扰是汤汤的流水,与吹开桃李的春风各不相干。石板街上马蹄得得,衙署仪门上的小厮挽住了马绳,李延琮下马进到后院换罩甲,头一件事不是吃茶,而是问府上的管事:“徐小姐怎么样了?”

管事的忙笑道:“爷走这一个多月,徐小姐别说二门了,就是房门也没大出,整日除了料理账簿,就是待在静室里念经。爷交代我时时关照小姐,不过小姐只找我要过两次东西,都是给海灯添灯油。”

李延琮从不信怪力乱神,没往心里去,叠着腿悠然吃着他的茶,忽听管事的又说:“小姐念的那《楞严咒》原是祈佑平安,人无横夭的经文。想来……爷外出征战,小姐也多有担忧罢。”

李延琮挑了挑眉,把茶碗盖又扣了回去。

管事的还有些事要交代,却见李延琮已经放下茶盏站起了身,提袍就往外走。日头恍恍惚惚打在他脸上,分明是没什么表情的,可就叫人看出了一团高兴。

这管事的是他从前藩王府的府官,见惯了他大笑冷笑皮笑肉不笑,还没见他这么喜滋滋又不好表露的神色。出了堂屋退到廊下,管事的见李十二抱着刀靠着阑干打盹,走过去推了一推:“嘿,快别迷瞪了,爷都走了,还在这眼皮打架呢!”

李十二打了个哈欠,不理他,转过身又合了眼睛。

管事的问:“咱们爷这回在扬州和朝廷打,打得不错罢?瞅刚才那样儿,笑泡儿憋不住了,怎么也得拿下了扬州,把朝廷的兵赶哪儿去了?金陵?常州?”

李十二睨了他一眼,吐出两个字:“输了。”

“输、输了?!”

银瓶站在静室的月亮花罩前,吓了一跳,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像质问一样:“朝廷为反扑高句丽,已经调离了抚远将军和江南总兵,这样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将军都抓不住么?”

她才做了一上午的功课,穿着一身素白大袖袍,底下白绫裙,乌浓的长发披散两肩,柔滑得像才开化的瀑布,在春光下有朦朦的浅栗光泽。虔心礼佛讲究个“被发跣足”,他来得突如其来,她来不及梳头,一双红缎鞋还是临时趿上的。

银瓶从不肯披发示人,李延琮也从没见过她这样近乎“晨起慵妆”的样子,抱着手臂倚在花罩上不言语,且去欣赏。

“……将军知不知道现在的境况有多糟,你还笑!”

银瓶看着李延琮微仰的唇角,满脸不可思议的惊愕,雪白的脸上冲上血气,红红白白芙蓉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