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1 / 1)

从那勉强称作棚的地方正出来个女子迎他,一只腿无力地拖在后头,另一只腿艰难地往前挪着。

那女子一个折身,钟应忱便看清了她的脸。

如同乌黑浓云正荫蔽久了的时候,猛然一个开颜,露出一个蒙蒙的月亮,是布衣钗裙也遮不住的好颜色。

好似一颗上好明珠,让这灰扑扑的陋室空堂盖了尘土,又被磕去了一角,让人扼腕。

谁能想到,大顺竟然能娶到这么一个美貌妻子!

隔着空茫茫一片,钟应忱勉强能辨认出两人对话。

“回来了”

“嗯。”

“先吃饭?”

“找范家大娘子。”

他话虽少,可眼光时刻不离自家妻子脸上,连握着她的手都是虚虚张着,用胳臂撑起了她一大半重量,却不会捏得她发疼。

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大顺拿了什么东西,背在身上,又慢慢往东面去了。

不同于范大郎几近人人喊打的恶人缘,范家大娘子秀娘,在村中颇得人敬重。不然也不会有人家,宁愿顶着他家里有丧事,也愿意接秀娘过去照看。

范大郎脾气躁烈,她虽劝不动,却私下里常为人周全。范大郎虽死得好,可到底也是家里一个顶梁柱,柱子一塌,只剩下了秀娘和她两个孩儿。

女儿刚刚七岁,小儿子不到三岁。

给大顺开门的人正是大妹,她接过了东西,却没让大顺进门,只是摇头,神情有些凄苦。

“这可不是苦命人偏逢苦命事,秀娘这几天恍恍惚惚的,连床也下不得,如今也不好见你…”

大顺低眉垂眼,只说一声:“这是这月租子。”

大妹眼泪抹到一半,大顺却转头走了,她擦眼泪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嗐得一声,有点恼。

两三个小孩跑出来,小儿家不晓得大人凄风苦雨,个个穿着虎头帽,骑着竹子扮将军骑马,喊着喊着便四散开来,要演两军对仗了。

其中一个不过两三岁,摇摇摆摆跟在后面,头上扎着一条子白麻布,他自己却喜笑颜开的,拍着手看热闹。

钟应忱坐在了远处的大树下,他在等那两个已经在后面跟着他许久的人。

村东近着出村的大路,刚是吃罢了午饭的时候,骄阳似火,灼烧着老树,田间地头仍有人带着斗笠在下地。水田里稻子正青,站在高处望去时,如一夏的葱绿都在水里横一道竖一道划开,等风吹开哪一条,便能见水的青光陡然一亮,又寂灭下去。

村外的各路营生便挑在这时候光顾小村。

有人摇着铃,叮铃叮铃叮,停一次便有个声音道:“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还有人打着什么东西,哐哐叮叮,热热闹闹,一条亮堂嗓子拉长了叫:“烂布旧衣裳换糖!”

孩子玩得出神,没什么人理睬他们,这些都是大人才给出来的东西,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可一等到第三拨人过来便不一样了。

一条毛竹扁担,挑起前后两个大筐,几层竹屉子架在上头,还竖着根稻草扎起来的杆子,上面插满了各色小东西,挑担的货郎不紧不慢摇着小鼓,恰给了村东村西的人听声出门的时间。

玩耍的孩子们立刻抛了屁股下的粗扫帚和半截断竹子,纷纷叫着跳着往货郎身边挤着。小媳妇大姑娘们也都出来,自家绣的手帕子便能拿出去寄卖,跟货郎换上几朵通草芯做出的假花,染了颜色,比真的还真,戴在头上经得起风吹日晒,也不会蔫巴。

乡间人不似城里,遍地都是摊子,因此货郎上门,只有别人上赶着的,一时大妹家门前就被围了许多人,一起说起话来时,闹得人脑子仁疼。

“要三根五彩的长命缕!”

“我要那个簪子镀银的那个,錾着葡萄纹的!”

“秦哥儿,我上次要的绣片子可带了来?”

“拿一朵堆纱的牡丹花!呦这也太贵了!能不能再饶上两个通草花?”

饶是这么热闹,大妹家门口来来去去,也没再出现另一个穿素的。

一直到货郎又摇着小鼓往村里去了,秀娘也没有出门来。

聚在一起的人群拿着自家买的东西互相插带炫耀片刻,咭咭咕咕一会子,又都慢慢散了。

钟应忱压着心里的焦急,又等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打算把跟踪他的那两人唤出来。

正在这时,大妹在门口叫道:“谁见着范家的土哥儿了?谁看见了?谁看见土哥儿了?!!”

哗得一下,全乱了。

一个小孩的耳朵让大妹提溜在手里,他扯着嗓子嚎:“我怎么知道?我刚去看小秦哥的担子来着!”

“让你看着土哥!你看到哪里去了!”

一个一穿着月白衫子,只头上腰间扎着麻布的年轻女子踉跄出门来,两眼含泪,身子和声音一齐在抖:“土哥土哥”

她的心急如焚丝毫不作假,可刚挪动了身的钟应忱,却停住了脚步。

她的衣着实在太齐整了些,连头发也梳得好好的,一丝一丝抿上去的,丝毫不乱。

大家都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找,不提防有个七八岁女孩,拽着个满身泥点子的小男孩儿回来了。

“娘我在柳树棵子后头找见他来!差点就淹进河里去了!”

那小孩不晓事,仍旧像钟应忱初见他时,那般笑嘻嘻得。

秀娘一见他时,脚只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便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大口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