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宝玉听了,更加唉声叹气,且将昨日的事粗略说了一回,却将薛蟠有龙阳之好,故而纠缠触怒了柳湘莲一件掩下。只说柳湘莲串戏极好,生得又好,那薛蟠有意结交。
紫鹃一听即明,口里不提半个字,却也满心高兴看着:
这样的事,贾宝玉都能说与黛玉听,可见旧年说外头的市井故事,也有了效用。这两个,就该多沾一沾人间烟火气,品一品世间污糟事。听得多了,知道的多了,多想想那些故事主角的际遇,后头自己迎头撞上的时候,才更能临机应变。
黛玉却不知她的心思,只听宝玉说完事项,就道:“小秦相公有你们这几个故交,倒也不算白来世间一场。这柳公子虽然莽撞了些,却也说得一句情有可原。可惜,当头生出这么一件事,这一年半载的,你们大约是不好相见了。”
宝玉摆了摆手,道:“这他倒是早提了两句,原也常有出去哪里逛个一年半载的,不值什么。只怕姨妈心疼薛大哥,遣人寻拿,哪怕这时避开了,往后也是一件事。”
“若要着人寻拿,早就去了,哪能现在还没个动静。”黛玉道:“总归是吃酒生事,伤得也不重,闹将起来又有什么体面。”
宝玉道:“你不知道,我听说后就过去探望,虽没见着人,里头薛大哥却是吵嚷着厉害,必要捉拿,想是结下仇来。往后还不知怎么着。旧年咱们听过几件事,不都如此。原是一件小事,后头偏越闹越大,竟生出人命官司来,谁个又想到了?”
这却是旧年钟姨娘等处听说的各地奇闻等事,养出来的后遗症了。
紫鹃嘴角微微抽搐,见黛玉也有些斟酌,忙道:“那些多半是性情异于常人,或是宿命的冤家,才有那么个结果,哪里都是如此的。要这么着,谁个没得罪人的,岂不是人人都要心惊胆战了?我瞧着,竟是二爷想多了些。就是姨太太心疼,宝姑娘却是极明白有见地的,自然会规劝。”
两人听了,都觉在理,宝玉也觉宽慰了些,方说起旁事来。
紫鹃立在一侧,有一句没一句听着,将心底赖家宴客,薛蟠被打一件勾掉,想着紧接着薛蟠出去经商,香菱学诗,又有薛宝琴、邢岫烟他们入京,众芳云集一事,不免更生了三分紧迫。
毕竟,这薛家、邢家、李家等次序登台,瞧着是难得的亲戚上京,大观园繁花着锦。实际细想想,却是贾家各处姻亲渐次凋零,没了先前的繁盛,多有投奔依仗的意思。
旧年小沙弥在贾雨村跟前说贾家等‘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这时能扶持遮饰的姻亲世交渐次凋零,羽翼减损,自然也是暗示贾家日减损耗,不如当年。
可惜,黛玉外头的铺子虽然不错,到底也就一个铺子,她大部分财物俱被贾母收着,余下的那些紫鹃也尽力布置,或悄悄买了粮米,或买宅田,或买忠实可靠的家丁仆役,又剩下的,也须做个周转,不能使尽了。
盘算着这些,紫鹃却料不得,过不得几日,贾母忽得唤了黛玉过去,将一部分银票田契交予她:
“这是从前我代你收着的东西。这几年我冷眼瞧着,你虽是个爱读书的,管家理事却也不错。外头置办的那个铺子,着实好,又有旁的田宅也置办得妥当。想来这些年,你一应的该学的,该知道的,也渐次知道了。既这么着,这些个东西,我也该渐渐交给你了。”
黛玉不由诧异,推拒道:“那些不过是依例而行,算得什么?我年幼,还得外祖母教导,也用不着这些,竟还是您收着最妥当。”
见她这么说,贾母却摆了摆手,笑道:
“我老了,收着也就这么收着,不必你留心做事,倒能增殖些。二来,你多做一些,也能多学学,如今有什么事出来,且还有我瞧着,也能教一教你。再有,这些个产业你掌在手中,日后或分产业与瑞哥儿,或做嫁妆儿,婚嫁的时候也更显得体。”
后头一句,贾母特意说得含糊,一语带过,黛玉却红了脸,忙低下头去:“外祖母说得什么话,我自然一辈子跟着您的。”
贾母笑着伸出手,揽住了她,一面摩挲着头发,一面瞅着东面儿,口里道:“放心,你自然一辈子在我跟前的。只我老了,总要与你多筹划筹划,免得日后说不清,道不明的。”
若是平时,黛玉自然要说些话的,可这平平淡淡的两句话,却似隐藏着什么,不由得她心中一凛,到了喉头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又被贾母几句话嘱咐,到底接了东西来。
及等回到潇湘馆,黛玉心里揣摩了半日,隐隐觉出些意思来,却是一时红了脸,又一时心中发紧,想了半日,终究将旁人都遣退,只留紫鹃在跟前,将贾母的话,一五一十说尽了。
紫鹃不在跟前,没觉出这些话里藏着什么,只欢喜道:“老太太真的这么说?这可真真是好事儿呢。”
第81章 同心
黛玉双眉一拧,郁郁道:“怎么是好事?”
紫鹃正愁无钱主张,又知贾府迟早倒塌,这时能从贾母中得到银钱,简直是挽回沉没成本,自然欢喜。但她也是真经历过风浪的,自然不会为一件小小喜事冲昏了头,见黛玉神色,转念就猜出她的心思,因道:“自然是好事儿。要不是老太太觉得姑娘能干,怎么会给这些与你使?”
这个贾母也提及过,黛玉却并不在意,见紫鹃特意提及,便道:“我那不过是照例而行。寻常人家哪个不知这样置办产业的?何况一应事物都是你并钟姨娘、李伯、张叔他们办得差事,我不过应允而已。”
紫鹃却自笑了:“姑娘说得哪里话?难道那铺子的账本,田庄的出产,宅院的租赁,姑娘都没过目?难道买什么铺子,做什么生意,连着后头置办哪处田宅产业,姑娘都没细瞧细问,打发人瞧过?就这些都不论,我们提了建议,姑娘做了裁决,支出了银钱,那也是做了主的。满府算来,能做这个的又有几个?就是能做,情愿做的又有几个?”
说及这些,黛玉也有些怔忪,半晌才道:“你不提,我也不觉。这时你细说了,依着我看来,那也不过是随常的事罢了。再有,这些不过小打小闹罢了,你不在跟前,我那时听着,总觉老太太话里有些深意。”
“哦?”紫鹃轻轻一声,将近来的事并先前黛玉所说的话,重又细细盘算一回,忽生出个念头,有意打个埋伏,口里却接着道:“姑娘若不是心正,又知积蓄有能为,凭着漫天洒了去又如何?要真要事事经心,所谓垂拱而治,又是哪个道理?”
先说了这一通,她心里勾画一番,已是有些计较,便不管黛玉神色微动,紧接着道:“若是后面,我听老太太话里意思,大约是生了疑心,担心有人打遗产的主意。”
“什么!”黛玉真个怔住,身子也往前一倾,道:“谁敢做这个?”
在她看来,贾母是一座大山,宝塔顶尖的明珠,府中最受敬重的老祖宗。忽听说,有人竟敢打她的主意,下意识便有些不信。
紫鹃故作迟疑,没有说话,眼看着黛玉面色暗沉,霍然起身,只在这屋中转来转去,一时停住,一时又咬唇急走。偏屋舍狭小,由不得她尽情,转不过几圈儿,就只得绞着衣袖,重重坐在床榻上,紧紧盯着紫鹃道:“难道是因为鸳鸯?”
“自然不止这一条。”见黛玉说出这一点,紫鹃心想,从前自己看到的各种红学的书籍文章,果然没白看,哪怕里头有些逻辑混乱啼笑皆非,起码锻炼了自己的脑洞,口里却慢慢着道:“府里银钱支应不足,原也不止一日了。前头平儿寻我,我告诉姑娘,那是件私密事,也没说细故,现在想来,原都是有些联系的,却不得不说了。”
当时,她就将凤姐包揽诉讼,权钱交易一件说了出来。
这等事,黛玉一个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又是书香门第,自有道义气节之念的,哪里能料得。就算听过再多的故事,里头官吏横征暴敛,多有不法,到底也离着远。就是贾环那一件,但他素性不良,早有前科的,与凤姐又是不同凤姐虽有杀伐决断,待她们这些自家人,却着实不错,多少有些真情实意的。
心里想着,她腰肢一软,竟有些六神无主,说不出话来。
紫鹃却是慢条斯理,将自己所知的金哥一件道来,瞅着黛玉神色,慢慢着又道:“二奶奶做这等事,若说只为一己之私,倒也未必,也有填补到官中的。现今又打量着要弥补从前……我也不知怎么裁断,只能答应平儿,竟查一查那些事,不要错上加错罢了。”
黛玉这才黯然道:“怪道你说我做得不错,竟也是比出来的。罢了,你不能裁断的,我也不能裁断,上有因果报应,下有国法家法,只日后看罢了。不过,这两年府里虽是进的少出的多,到底积年的底子,何至于此。”
“姑娘心善,才这么想着的。”紫鹃伸手握住黛玉的手掌,只觉温软非常,犹如娇花一般细嫩娇柔,想到日后风雨骤来,大厦倾倒,心中不免有些恻然,口里却是快刀斩乱麻般说得极直白:
“鸳鸯姐姐本就掌着老太太房里的事,一应的东西物什,旁人不知道的,她都知道。老太太到底年高,总有记不住的时候,多有倚重她的。她又是个稳重忠心的,两厢里自然妥帖。谁知大老爷谁个都没看中,竟就看中了她。
如今只我与姑娘,现开发说明白了。她虽生得不错,在这府里都不是第一等的俊俏,又有老太太的关碍。外头牙行里什么美人儿买不得?香菱就是现成的例儿。大老爷又有钱,何必冒着触怒老太太的风险,必要讨这么一个人来?”
黛玉没有言语,只紧紧绞着的手指,却已是有些发白了。
紫鹃看一眼,也不开解,紧着又道:“自然,若是姑娘只娇怯怯的,没个能干。老太太想着你年幼不知事,为这一点疑心不值当,也就作罢了。偏姑娘又是有些能为的,老太太自然高兴。那些银钱先挪一些与姑娘又何妨?到底,那都是林家之物,原就是姑娘并瑞哥儿的。”
这一番言语,黛玉细细听来,心中却是百味陈杂。正怔忪间,她忽想起旧日宝玉所犹豫,瑞哥所坚持的那些话。原本那些话,她虽然能有所体味,究竟感触不深,到了现在,却真真有些明悟了:
怪道瑞哥儿年幼,却也能兢兢战战,一心读书上进。怪道宝玉天性不喜官场碌碌,厌恶人情,却也动摇心志,现今舅舅不在,还是维持读书课业……
大约也是如现在这样,知道自己能有些作为,有些承担,让自己至亲至爱有所宽慰,有所倚靠,才会这样罢。
念及此处,黛玉不觉泪盈于睫,忽觉手掌微紧,抬眼看去,见紫鹃面有担忧之色,她便微微一笑,两滴泪珠滚落下来:“我该谢一谢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