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虽则心中发闷,多有不自在的,无奈老父逼迫,连着自己心中也多有迟疑的,便也不曾显露出来。且这张诚眀虽年轻,却老于世故,又是一等聪敏知趣的,这课业才过了一会儿,他就有些瞧出来。
后头,他虽也依着贾政所说,教导四书五经,讲解经义,却多有掺和些史书、典故、时情一类。虽说得慢,却妙趣横生,自然有一番滋味。
那宝玉何曾听着这些,倒也有些听住了。
后头张诚眀相问,说着自己新做塾师,怕是多有不惯熟的地方云云,引得宝玉开了口:“先生这般就极好,我虽读了些杂书,有些却当真没听过的。不比那些读腐了书的,全不知里头的情理,一味强要我们死记下来。”
有了宝玉这两句,张诚眀心中大为欢喜,只笑道:“这些经义,固然是一流的学问。然而似我们这等寻常人,却未必能揣摩清楚。现今有那么一等人,便将旧年所得,一味强加下去,却也没趣。我自经义之外,酷爱史书,也爱游记,不免掺了这些进去,你既喜欢,倒是两全了。”
两人说说笑笑,张诚眀自不必说,原是曲意奉承,有心结交贾家,能添了几分助力的。宝玉也觉着塾师极妙,倒不能与旧年的寻常塾师相提并论的。
只他们说得投契,却都落在也散了堂的贾环眼里,回去李纨相问,他便也一五一十说了,里头就提了这个。要是旁人旁事,李纨自然不放在心里,可贾环读书这样的大事,由不得她不留心在意的。前面听得着张诚眀比蒋嵘强了些,她便有些沉默,听到后头连宝玉都大加赞赏,不觉生出些焦心来,因道:“果真如此?”
贾兰点了点头,口中称是。
李纨踌躇了一会儿,终究蹲下身来,一把搂住贾兰,轻轻摩挲着他的发顶、脖颈、后背,一面凑到他耳边,低低道:“你宝叔都觉得好,想来那必是个有本事的。后晌你有什么不懂的,或是得空,凡百的事情都能问一问。可是知道了?”
贾兰答应了。
果也照着李纨所说的去做。这些落在贾政眼里,他倒觉得宽慰了些:宝玉能安安生生读书上进,已是难得了,总要过一阵,逼他多学一些,也还罢了。这贾兰,他本不十分留心不为旁的,贾珠盛年夭折,贾兰是遗腹子,又不甚康健,他们夫妻两人便都有些不愿多看这孙子,免得……
想到这里,贾政立时停下思虑,伸手揉了揉额头。那贾兰犹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贾宝玉却还是张口问了一句安康的话。
贾政心里一阵快慰,倒也将向日的厌恶减去二三分,因道:“这几日许是有些变故,里头事多,我便有些懈怠了。现今不提这些,只你们好生读书要紧。旁的又值什么?”说着,便又考验了几个问题,见着倒还过得去,才命两人下去了。
宝玉却有些闷闷的。这读书一件,着实不是他所喜的。回头看贾兰,见他也有些愁眉苦脸的,宝玉倒有些疑惑:兰小子读书习武,素来都是用心的,先前答得也不错。虽说老爷不免口里教训两句,瞧那样子倒也算满意。怎么他自家反这么着了?难道大嫂子那里,也要考教不成?
想到这里,他虽素性在兄弟上有些懒怠,并不十分留意的,也问了两句:“你这是怎么了?”
贾兰一怔,看向宝玉:“宝叔说得是哪个?”
宝玉指一指脸上:“你这愁眉苦脸的,为着哪个?”
贾兰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倒也不觉什么,叹道:“叔叔也知道的,咱们的家塾不甚好,不然老爷也不会特地重新聘了塾师与我们。我与贾菌最是相好的,他家母亲十分督促上进,偏没个好先生教导我想着禀告老爷,让他与我一道读书……”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宝玉已是明白过来,笑道:“你是怕老爷不喜欢?”
贾兰道:“旧年家中只聘了一位塾师教导两位叔叔并我,原也使得的。现今请了三位来,原是想着专职一人,细加教导。我要开口说贾菌,老爷鼻必是不喜欢的。”
宝玉摇头道:“你说得虽然在理,到底前头只是开蒙,现今年齿有差,分开来也是常情。又有,那贾菌原也是本家子弟,与你又年岁相当的,想来进度也差不离,添他一个作陪又有何妨?就是老爷,想着你友悌兄弟,多是不会拦着的。”
贾兰听了,细想想果然有些道理,忙点头称是。
宝玉原有些燥意,这时开解了人,又想着贾兰素性孤拐,现今却有这一番好意,倒也有些欢喜起来。一时回去,他便挑了一册杂书,翻了几页,心里自有几分逍遥自在的。
至于今日必要做的课业,他心里不耐烦,只预备午睡起来,再去做那些就是。不想就在此时,宝钗摇着扇子走了进来,瞧见他这么个模样,因笑道:“宝兄弟如今真是进益了,这么个暑热的天,也自读书着。”
口中说着,她走到近前来,才瞧见那翻着的是一册游记,不由得目光微微闪动。
宝玉见着她来,忙从榻上起来,又命烹茶来,一面笑道:“不过虚应故事罢了,有什么值当说道的。姐姐这是从哪里来?”
宝钗往东面一指,笑着道:“你也知道的,前儿我有些热着了,偏后头就是我母亲的生辰,总要起来照应照应的。本说未必起得来,托赖凤丫头送了一瓶子膏药来,也不知是外头哪个地方的,闻着倒是心神俱爽的,总把那日应付了去。今儿好齐全了,我自然要谢一谢她的。”
“原是这么着。”宝玉点一点头,笑着道:“姐姐也生分了些,什么要紧的事,倒特特走这么一趟。”
宝钗道:“也不专为这个。今儿天阴着,又有些风,倒是爽利,我在屋子里养了两日,筋骨酸软的,合该走一走。又有各处姐妹也多日没见,各处坐一坐,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正自说着,袭人从外头进来,捧了茶果,笑着道:“宝姑娘,这是新鲜的菱粉糕,又细嫩又清凉,正正合宜的,你竟要尝一尝罢。”
宝钗口里答应着,又留袭人坐下说话,自己却将话头一转,问了宝玉今日读书的事。宝玉不过寥寥几句,权作敷衍,并不十分留心。
袭人瞧着两人形容,又想起先前宝玉抬脚就走的那一幕,忙接过话头:“姑娘不知道,这一位塾师倒是好的。旧年好几位,他一回来就是说这个不好,那个不是的,这位倒难得添了几句平和的,想来必是不错。”
宝玉道:“我何曾说错?旧年那些着实不堪,或自高自大颐指气使,或读腐了书聊以塞责,或利欲熏心只奔走功名的,哪里是为人师表,教导子弟的?现今这一个,虽也有些旁的不好,到底能听两句话,想来是有心的。”
正自说着,院中便有人传来笑声,又有回说林姑娘来了。
宝玉跳将起来,忙命请进来,一面自己迎出来:“你怎么来了?早起就说有些咳嗽,正该好好养一养才是。”
黛玉道:“现好了些,就出来散一散。”说着,她往屋中一看,见宝钗也在,因笑道:“姐姐可好些了?昨儿我才说要去探一探你的,偏今儿有些咳嗽,又恐带累了你,倒不敢去了。”
宝钗笑道:“我原是小病症,旧年从来没有过的,那日午睡睡迷了闷出来的,现今已是好了。”三人说着坐定,顽笑着说了一回散话,不觉就到了晚饭时分,便一道儿起身往贾母处过去。
后头如何用饭,倒也不细说。
只黛玉回屋后,却不免与紫鹃叹一声,道:“今儿我过去,瞧着宝玉那模样……嗳,他与读书上,果真还是无意的。”
第63章 说定
黛玉这一段心事,不止提过一次,但到这时候,紫鹃还是有些无言以对的感觉。她并非不能理解黛玉爱屋及乌,身处其中,也更加能体味宝玉善待女性的悲悯与灵性。自然,因为瑞哥和贾宝玉的缘故,她也看过所谓八股时文,的确是四六不着,多有陈腐的。
但是,科考在她眼里,其实换算一下,也同高考差不离了。当年她在重点高中时,为了高考所经历磨难,那个烈度,比宝玉经历的艰难多了。然而,读大学后,她选择的专业又是另一个开始。所以,在某种程度上,紫鹃又觉得科举虽然艰难,但又不是那么的难熬。
在这种两面都能理解,自身又更偏向与现实妥协的情况下,紫鹃实在不愿意,也说不出站在宝黛一边的话。
可黛玉这么忧心忡忡,紫鹃又恐她伤身伤神,想了想,终究还是道:“姑娘,二爷再如何,也是个爷们,这所思所想,总与我们有些不同。再有,他不喜读书是真,可听了瑞哥劝说,心里动摇又是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心思,只怕还要往后才知道呢。横竖,他心思总没大改了,姑娘又何必这么忧心?”
黛玉听了,默默一叹,道:“真依了你这说头,倒也罢了。”说得这一句,她斜倚在那里,似乎有所思量,只眉间的愁绪却着实少了许多。
然而,后面的种种,却勉强应了紫鹃那些话。
那贾宝玉每日清晨起身,且去外面书房读书,下晌就散了。至于课业,虽也有些搪塞的时候,无奈有贾政催逼,倒也不敢十分怠慢。这一日日过去,他虽然还有些不喜经义,多有质问张诚眀的,无奈那张诚眀既有文才,性情又圆滑平和,磕磕盼盼着竟也滑了过去。
至如贾兰,原就是一心读书的,又得了贾菌做伴读,更是心中惬意,论说进益,未必比宝玉强出许多,可这读书时的气氛,着实强出一倍的。
贾政看在眼里,考验时又觉两人短短时日里,也着实有些进益,心里也是快慰。又因此事乃瑞哥所引,他思来想去,便有添了他这一条,每日里只消得空,总唤三人过去询问进度,查验课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