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些怪异,但瑞哥抿了抿唇角,究竟没说什么,只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而去了。他过来说了半日的话,再不回去,只怕黛玉就要着人来寻了。
待他一走,宝玉原本挺直的背脊一软,手掌搭在丝被上,轻轻摩挲着上面流云百福的花纹,心里满是今日所听所闻。
贾环十有八九确定了的暴虐,黛玉无奈诉诸传言的忧虑,贾母并王夫人两厢难为的艰难,瑞哥剖心相对的诚心,在他心里如同潮涌一般,一波接着一波,汹涌而来,却迟迟过不去,反而相互纠缠,越加难解难分。
他一时恼怒,一时伤感,一时酸涩,一时感佩,种种情绪汇合在一处,竟是一腔滋味满载心口,说不得道不明起来。因着如此,后晌休说晚饭,就是连着茶汤,他都无心理会,只摆手都不愿意用,独个静静靠在床头,闭目想着这里头的种种。
袭人看在眼里,先时还有些不以为意,但后头看来,却越来越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大对头,便温声软语,悄然问起这里头的缘故。
然而,宝玉一心想着这些事,哪里还有旁心理会,不过是随口敷衍,究竟说了什么,连着他自己也不晓得的。袭人再三喊了,又推着他肩膀,询问里头的缘故:“瑞哥儿年纪小呢,就是说了什么不妨头的话,你也不该存在心里。再有,这些口角小事情,说出来也没什么。又或者,哥儿今日过来,还有什么事来求的?要是有,你能开解的就与他开解了。”
“我开解他?竟是他开解我罢了。”宝玉摇了摇头,看着袭人满面疑惑,又想起这里头的事她本也知道,便想了想,抽出里头一段来问她:“只是,环儿的事,究竟如何了?”
这话一出,袭人惊得面色微变,忙问道:“二爷说得什么,什么环哥儿的事?”
宝玉看她一眼,淡淡道:“这屋子里,你原是头一个晓得的,怎么还来问我?要不是瑞哥今日说到了,只怕满府上下都知道了,独我不知道这里出了什么事。”
说到最后,他已是有些恼怒起来。
“我原也不想瞒你的。”袭人一面有些埋怨瑞哥戳破这事,一面又有些疑惑他从何听来,却又紧着与宝玉道:“只你被打了一场,天又渐渐热起来,要是说了,你一时被吓着,或是心里存了事,不能发作出来,那可怎么是好?非但我,老太太并太太,也是一样的意思,再三嘱咐了我的。”
宝玉见这话与瑞哥所说一一对得着,越发信了真,又想着先前自己所虑,也不能单听一人,便追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清楚。”
袭人见他已是知道,且神色举动一如往常,并没有被惊吓着什么,想了想还是依着他的话,将自己所知说了一回。这起头儿的那一个人,自然是秦钟的遗孀,现带着遗腹子的陈芸。
见着与瑞哥所说一一映照,宝玉又问及贾母等处,也是大致相合,他不由又沉默下来。那边袭人却还说些闲话,先前瞒着宝玉,有些话不好多说,现今既是说破了的事,幸而宝玉也都好好的,她便将这些日子受的那些焦灼不安,连着事情俱都说明了。
那宝玉静静听完,才道:“那芸大奶奶,可都好?”
“好着呢。”袭人忙将后头宋妈过去说话,询问安置等事,又重头细说一回。宝玉默默点头,心里却忽得想起旧日为秦钟请医延药,为其子博财产博名头,着实安置了,他自家还疑惑,自己什么时候倒有那么些能干了。
既想着陈芸,不免又将及秦钟。
且今日瑞哥说亡母,道己身无奈,原就让宝玉有些沉溺忧郁,这时想到秦钟,旁的也还罢了,脑中却立时闪过他临终前所说的话。
那是什么?
‘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临了,最后也就一句叹息,再无旁话了。
先时,宝玉不过心中黯然,倒并不将这一句话放在心上。然而现今忽得记起这一句话,不免将己身带到里头去那时候鲸兄怎么想着的?累及老父暴病,自己病重,又有孀妻弱子。临了忽得说出这一番话,细想来,他与瑞哥都是面对困局,所言多有相合。
而这么个两个人,一前一后的临危所想……
难道真是自己管窥蠡测?
想到这些事项,宝玉浑如数九天里一盆冰水浇下,浑身一颤,心中越发游移不定。偏袭人说了那些话,又瞧出他多有恼恨,不免多唤了两夏普玉,因道:“二爷这是预备怎么着?”
宝玉犹豫片刻,终究道:“虽然有林妹妹打发人看护,你每日里也使人去看一看,问一问。她们寡妇弱子的,最是躲麻烦的人,今日甚个都不顾,说了这些事。原该我们多多担待一些的。”
袭人原都做了的,这时便笑道:“你放心,我早就安排了的,每日里打发两个人去瞧一瞧问一问,要短了什么,必与她安置妥当的。”
“好。”宝玉声音有些沙哑,缓慢着吐出一个字,忽而道:“你打发人去外书房,与我取两本册子来。”
袭人一怔,便道:“好。”
是以,待得下晌宝钗摇着扇子,进来询问病势的时候,就瞧见了宝玉正在那里翻书。她走近一瞧,便有些吃惊原以为是些杂书,谁知是正正经经的经义,又有两三部说着微言大义的解释,胡乱堆在那里。
她心里欢喜,却又顾及先前的口角,索性只当没瞧见,笑道:“宝兄弟,这勤勉是好事。可你现今病着,到底要顾及身子。”
“宝姐姐来了。”宝玉正翻得五内如焚,焦灼着的时候,忽得见她来了,索性将那些书册都扔到里头去,笑着道。
宝钗见着,反倒目光微暗,只还神色温柔地问了些病势,又将及近日饮食等物。这么说了一回闲话,她就摇了摇扇子,告辞出了里屋。
而一等出来,她便拉住袭人,往一个偏僻角落站住了:“宝兄弟今儿这是怎么了?”
第53章 欢喜
袭人听她询问,反倒有些犹豫。
毕竟贾环这一桩事,虽说行止暴虐,嫌隙也极大的,到底没作准了,况且说出来,也是有伤贾府颜面的事。
宝钗看她神色,便笑着道:“要是说不得,倒也罢了。原也是我瞧着宝兄弟忽而变了,有些疑惑罢了。不打紧的事。”说着,她摇了摇团扇,就要出去。
袭人忙拉住了她,悄声道:“也不是说不得,只是我不知怎么说罢了。”说着,就将贾环一件事道出,又将近日种种应对说了一回。
谁知宝钗听了这事,却只捏住了扇柄,垂头想了一阵,竟没有十分惊慌,只慢慢着道:“原是如此。怪道你迟疑着。原是没作准的事,知道的人多了,这里添一句,那里少两句的,后头编排得连影子都没了,也是常有的。再传到外头去,家里的名声颜面,多少要受累的。”
袭人先前说这事,不过是贾环这一桩事,这园中独黛玉宝钗两个表姊妹最可忧虑,黛玉已是知道了的,又宝钗向来温厚,不是嘴碎的人,方将这事说与她。现在听她这么说,又是另一番光明正大,考虑周全,不由更添了三分好感,因笑道:“我是个愚笨的,倒想不着这些,只盼着这事含混过去,也就好了。”
宝钗一笑,也没评价她这一番念想,只又问道:“可这又与宝兄弟有什么干系?”
“嗳,二爷病着,我们也不敢说。”宝钗将瑞哥戳破这事,宝玉询问,此后又要了书册一件道来,又叹道:“幸而他知道后,倒还没惊着,也是阿弥陀佛了。”
宝钗再料不得是这么个缘故,不觉心中暗惊:那瑞哥不过八九岁的孩童,虽说早有聪慧勤勉的名儿,但一通话能说动宝玉,倒不能小看了。
这么想着,她面上只顺着口风,与袭人又说了两句话,见里头有人唤,便打发她回去:“瞧瞧,如今这屋子且离不得你呢。快去吧,我也该家去了。”
袭人两颊微红,忙谦虚了两句,又特特送宝钗出了院子,这才回转。
却不知,宝钗出了这怡红院就停下脚步,回头凝神望去,正有一只黄鹂儿从枝头跃起,扑棱棱着翅膀冲上云霄。
她静静看着,见那一点金黄越飞越高,渐渐没了踪迹,不由抬手轻轻按住衣襟上的金项圈儿,唇角渐渐弯起:真好啊。
而另一边的探春,却全无欢喜,静静独坐在那里,神色冷凝,低声问侍书:“他们真的那么说的?”
侍书低着头,道:“是。”
探春抿了抿唇,眼睫微动,口里一句话也不说,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起来:他们既说是老太太、太太的吩咐,又立时拦下了环儿。只怕那些风言风语,不是空穴来风了。可环儿才多大,头前说他一时情急杀了拐子,已是不可思议了。现今又说他做下那等事……如何能让人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