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这么说,她也将李纨处一些个不如意的事,提了几件出来。

倒都还是小事,只邢夫人料理家务也不过二十来日,往后真真是难说。

那边素云还有些恼色:“我们奶奶只说大太太初来乍到的,不免叫人欺瞒,宁可少些事也罢。谁知听你这声气,非但我们那一处,就是各个姑娘处,也是各有委屈的。咱们说破些,谁家姑娘在娘家时不是个娇客?旧年太太并二奶奶料理事,只恐姑娘们受委屈的,现今却是这么着!旁的不说,我只替你们不服!”

“大太太的性子,谁个不知?你们奶奶说得原是道理。”紫鹃叹道:“便不提我们姑娘,就是三姑娘四姑娘,正经的娇客不假,果然遇到这些事,又如何张口?为这些小事,倒是跟婆子丫头夹杂不清,或是寻大太太理论?那可不是寻是非去了!宁可受些委屈,也不能赤眉白眼得没了体面。”

虽这么说,她回头想了想,因又问:“倒是纹姑娘,难得过来下小住,又是正经的生日,竟要完满才是。这厨下各处还有什么话,你只管寻二奶奶或是三姑娘言语两句才是。就是我们姑娘,要有什么得用的地方,也只管过来。”

素云听了,虽还有些不满,却也领了这一份情,因还有事需做,再说两三句话,也便辞了去。

紫鹃捧着红梅花回来,黛玉一见,便猜出几分,因含笑道:“三妹妹倒是好雅兴。”

正说着,那边春纤已是捧了个青釉净梅瓶,里头一汪清泉,也是现汲来的,犹带三分寒意。紫鹃将这红梅插入,稍作整顿,便放在床边几上,凭黛玉赏玩:“这瓶中水还有些寒意,姑娘且不要碰,只看这花便是。”

黛玉笑着应了一声,细细端详这红梅花,见着花枝灿漫,躯干蟠虬,古拙之外,另有一番秀丽之色,不免点头:“这一枝花,怕是要挑拣半日,才能得来的。”

一行说,一行出身,回过头不免多问了两句:“这两日不曾见面,三妹妹可还好?昨儿我往凤姐姐处去,回来原该往她那里坐一坐,偏偏吹了风,又恐受寒,只得回来了。”

“三姑娘瞧着倒好,只是受了些气恼。”紫鹃自己倒了一盏茶,正吃着暖暖身子,听了这话,便顺口道:“姑娘过去,怕也是对着抱怨的。”

“你这蹄子,又混说什么。”黛玉听了,便啐道:“我好好儿,抱怨什么?”

紫鹃摇了摇头,且将今日探春、平儿、素云三人所说的话,说与黛玉,因又问她道:“姑娘,你且听听这些,倒不好抱怨?咱们屋里也是图省事的,可这些日子,零零碎碎的事,也是出了几件。说要恼,自然有些说不上,说是一概平常,只怕心里也过不去。”

提起这话,黛玉也有些默然,倒将前头瞧见这梅花的三分喜悦,消去了大半。

那边紫鹃犹自道:“咱们倒还罢了。说是亲戚客居,姑娘也是自小依傍而居的,竟也知道这里的事,往后又这么着,总归在这一处的……那边李婶娘并两位李姑娘,正经不过小住几日的亲戚,忽然遇到这么些事,还不知怎么想呢。”

黛玉听到前面几句,尤其是往后又这么着,总归在这一处时,也知道这是说她定下婚事这一桩,不免红了面,但听到后面,也是蹙眉起来。想了半晌,她才道:

“这等事,也不过尽心罢了,旁的不好多说。正巧我得了这些话本册子,往年她们姊妹在时,也多爱看这个的,倒不如晚饭那会子,挑拣两册送去。到时候你再问一问素云。若妥当了,自然再好不过,若有什么药添补的,只管回来告诉我,总归多个人出主意。”

才说着,忽见外头帘子一动,却是宝玉并瑞哥儿进来了。

宝玉犹自笑道:“什么出主意?”

见着他们,黛玉不由得微微含笑,一面着人送热热的茶汤来,一面笑道:“你们这会子怎么回来了?”

今日宝玉得空,便带瑞哥儿一并去南安王府走动,一则姻亲人家相互走动,二来也是彼此亲近。

宝玉笑道:“原是他家忽然有要紧的宾客登门,我瞧着也不好多留,便辞了去。”

紫鹃往外头取了茶汤来,递送到两人手边,又将茶盘往外头一放,使个眼色与雪雁,悄悄命她在帘子外守着,自己才回转过来。

里面也不知说了什么,黛玉正将李纹的事提了几句。

瑞哥儿素来沉稳,如今又是与姐姐一并依傍舅家而居,不好理论这些个事,虽然也觉不妥,却也没说什么。宝玉却是个素来怜爱女儿的脾性,又是贾家子弟,正该理论这些事的,当即便皱眉:“旁的倒还罢了,左右不过大家伙儿受些委屈,有句俗话说‘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便是这么个理。只是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又怎么料理?”

“也只先凭着去罢了。”黛玉道:“真个闹将起来,谁又是有脸的?往后怕是李婶娘都讪讪着不好的登门了。左不过咱们帮衬着料理,完了这事也罢。往后再怎么着,也只先瞧着罢。”

虽这么说,宝玉犹自有些悻悻。

说来邢夫人待他倒是颇为亲厚的,犹在三春乃至贾琏夫妇之上。如今管家理事,一则有旧日贾母王夫人的遗泽,二来邢夫人待他格外宽厚,他如今屋里也省事,竟还比黛玉、李纨等处消停些。

但他自来有个脾性,自己受些委屈倒还罢了,只不肯叫姊妹人等受委屈的。如今见着这么着,反倒比黛玉等人更觉恼火,只碍于长幼之别,竟不好言语罢了。

然而,探望黛玉后,他自回怡红院中,便唤来麝月,细问如今自己屋里并园中各处事项。

麝月早听了许多闲话,只她是个省事的,又素知宝玉性情,便不肯多话。如今见他十分询问,也只得将这些个事挑了几件,说与他听。

不听还罢了,听了这些个事,宝玉越加着恼,心里盘算一回,已是拿准了主意,拼着贾政责骂,也须得提两句。又想着李纹不免受委屈,又着人去打听,自己则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思量起来。

谁知才出去,外头贾政忽得打发人来叫他。

宝玉不知就里,忙赶了过去,却见着贾赦、邢夫人、贾政、贾珍、尤氏、贾琏正在那里说笑。及等行礼后坐下,他静听了一回,方知道,原来朝廷念及南方流匪为乱,现今稍有平息,圣上便有意南巡。

第333章 恩典

这还罢了,却因元春并小皇子深得宠信,亦是被带去。又有贾珍,也被格外点了一个差事,随驾在侧。虽如今只是虚衔,却是个正经差事,又是近身之职,竟是个出头露脸的好机会。

贾家因旧年权势多不如前,早有筹划打算,如今忽得天降这么个事,岂有不喜的。

贾珍更是喜气盈腮,又与贾政拱手:“必是因娘娘的缘故,圣上格外优容,才有这一桩喜事。”至于为何点他,自然啊是因为贾政等人终究须得为贾母守孝,而他这个堂侄,孝期早已过去,更不必提王夫人这一桩。

众人也知道他的意思,因本都姓贾,常日里也是极亲密的。休说一荣俱荣这一套话,只单单想着因元春之故,贾珍都得以提携,何况亲父亲大伯呢。

自然满堂欢喜。

独宝玉一个,先想着元春有子傍身,往后也能越发从容,心里也欢喜起来。后头出去,他想着凤姐探春素昔料理家务,凤姐倒还罢了,自有贾琏,探春这里,不免要嘱咐一句,因往她这边过来。

探春听说,果然欢喜,因含笑道:“果然是喜事,料想往后各处都能从容些了。”兄妹两人便议论了几句,又提了李纹生日一件。

探春道:“我已是打发人问大嫂子了,如今事情已妥当,倒也用不着我们出力,只明儿生日的时候,咱们贺礼置办得郑重些,也便是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声,又道:“依着我的主意,这会子纵得罪了亲戚也罢。打头儿拦下,也省得她们住在这里受委屈的。如今又是孝中,正可料理齐整,往后妥当了,再请她们来小住,岂不妥当?”

宝玉见她话里大有激愤之意,因有发邢夫人之私意,一时也说不得什么话来,又想起旧年贾母、王夫人在时的好处,倒滚出两滴泪来,哽咽着道:“诗经有云‘无母何恃’,便在于此了。何况又有老太太。”

提起这话,探春也红了眼圈儿,因偏过脸去,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方忍耐着劝宝玉:“二哥哥竟也不要太悲痛了,反倒叫尊长不安。就是我们姊妹,瞧着也是伤心。如今虽有艰难,总归咱们还有个兄弟姊妹,总相互倚仗帮衬,熬过这些时日便是。”

一行说着,却越发添了三分凄凉,而后虽勉力宽慰劝说,也只是泛泛而已。

及等后面散了,两人各自仍有些伤感。

幸而李纨不多时便打发人来下帖子相请,也不为旁个,正是李纹生辰一件来邀请。当即,宝玉打发麝月往探春处去,兄妹两人分头提点黛玉等处,且不细说。

翌日早起,邢夫人等处并无言语,只凤姐等人特特送了顽器等物祝贺,连着那边东府里的尤氏,也不知怎么得了消息,也打发人送了一匹尺头,一个宫制堆绣荷包,里面装了一对喜上眉梢的小金锞子,比旧年厚重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