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朱唇一弯,含笑道:“欢喜便好。只怕大太太一时遇到个坎,又瞧着我不在,竟不能帮衬料理,反倒要派我的不是。”
邢夫人素日为人,贾琏也是深知的,听这话倒也在理,因点头道:“也罢。我过去告诉一声,省得你落埋怨。你只管安生将养,也就是了。”
一行说罢,贾琏便起身出去。
凤姐眼瞧着他去了,回头便叫了平儿过来,因嘱咐道:“你去三姑娘那里也告诉一声。就说我说的,我这病一时半日好不得,倒要委屈她多费心了。幸好大太太如今掌事,外头的事大约能接过去,只园子里她多留意些,也还罢了。”
平儿会意,这是点一点探春,劝她留神提防,除却园子里的事,旁的事少管束为好。
她口中答应,自往探春处去。
一时到了秋爽斋,探春正自翻书阅览,见着她来,忙命她坐下,又着人端茶。
平儿照着凤姐嘱咐说来。
探春心思敏捷,一听即明,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面色却有些晦暗。
平儿瞧着她形容,便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
“我能有什么心事。”探春轻轻叹息一声,眉宇间有些轻愁:“只是想着前头与凤姐姐商议好了,年节一过,便着人买些粮米预备的。如今也不知如何说与大太太。”
“姑娘只管告诉,大太太自然能料理明白。”提起这话,平儿也有些感喟,口里却道:“论理,这一注银钱本就艰难,纵然我们奶奶照旧料理家务的,一时半日的,怕也难花销出去。”
探春默默点头,正要说话,忽听得外头往里面回话,却是紫鹃来了。
两人便截住话头,因问到了里面的紫鹃:“你又过来做什么?”
“原是我们姑娘打发我送东西给三姑娘。”紫鹃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放在案上,因笑道:“这是前儿我们姑娘得的新鲜话本游记一类的闲书。如今正月里,正可拿来打发时日。”
一时说罢,因瞧着探春并平儿神色,她又笑道:“倒是你过来做什么?”
“正说我们奶奶的病呢。”平儿又将前面的话重说了一回。
紫鹃听说,倒是默默点头,因与她道:“这事要紧,旁的且让一让,也还罢了。我们姑娘前头探望回来,便有些耽心,说是二奶奶怕是不肯安心将养的。如今既这么着,她倒能安心些。”
探春本因冷眼瞧着邢夫人料理家务,多有不妥,偏她做小辈的也驳回不得,心里着实烦闷。再听凤姐病症等事,眼瞧着家务一件都被邢夫人揽下,她越发有些焦灼,方有些半是含怨的提了一句。
如今听紫鹃这话,她心思回转,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你这话很是,倒是我一时不留神,竟混忘了。明儿得空,很该探望一下凤姐姐的。”
平儿见状,含笑应承了,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告辞去了。
倒是紫鹃刻意多留了一阵,因悄悄问探春:“姑娘前头话里带出的意思,可是说如今府中上下里外的事?”
“你却仔细。”探春端详她一眼,又想着黛玉也是颇知经济,善理事的人,便屏退左右,瞧瞧将近日邢夫人种种行止,挑着要紧的说了一番。
其实,邢夫人料理事务,虽不如王夫人沉稳,也不如凤姐利落,到底也是旧年在娘家便历练过,后面在贾赦院中,虽有她管束不及的地方,到底内院多半的事,还是她料理的。
因此,一应事体,原也不算十分生疏。
偏偏,她理事多以承顺贾赦为先,次则婪取财货,这么些年也是做惯了的。一时当家理事,凡有银钱出入,竟还只照着旧日的法子,仍旧克扣吝啬为先,倒把做事一件事往后挪了去。
纵然有仆役陈情,也是正经的事体,只消能拖延,她也只管往后拖延下来。不过外头的事务,比照着贾赦用度,还勉强应承着,倒还没露出。
可这府里头的事,饶是这大正月里多半闲散无事的,也渐渐有些杂音出来。一干仆役人等,也比旧日更抱怨起来前头便是凤姐俭省太过,比旧年苛待了,到底还是正经做事,支取银钱也容易。现今却是连着正经做事的,倒都要受累,又有先行垫付的,更是越加抱怨起来。
如此一番行事,这一个月还没过去,众人便将对凤姐的十分抱怨,挪了四五分在邢夫人身上。凡提起事来,只消不是贾赦屋里的,倒还有些怀念凤姐起来:“旧年咱们只管抱怨,如今瞧着,竟还是二奶奶理事明白。”
这些风言风语,又并各项事体,探春原是留神在意的人,如何不知道,挑拣着说与紫鹃,也是声情并茂。
紫鹃听了,倒默默了一阵,才摇头道:“二奶奶如今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姑娘这里,也是一般的。如今也无旁人,我倒劝姑娘一声儿竟熬几个月也罢。这熬一回,总比后面熬两回三回,或是天长地久的煎熬强些。”
这却是前头劝凤姐的话。
探春听了,半晌才道:“你这话虽在理,我心里却十分过意不去。自来为人做事,便是倾尽全力,也未必能成。如今只这么三心二意,放纵着来,日后忽得有事,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却是另外一个思量。
论说道理,也自有道理的。然而,在紫鹃看来,贾家倾覆都是一个必定的结果,何况这个。这会子境况还算好的时候,能一举压下邢夫人,免得她以后生事,纵然付出些代价,也还算赚的。
只是这个话倒不好说与探春,她想了想,终究还是劝道:“姑娘这话虽在理。到底事情也须一点点做来。我瞧着二奶奶的意思,也不是让姑娘不管不顾,只是先顾着园子里的事罢了。”
探春沉默半晌,也只合点头:“却也是。孟子曰: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我一个女孩儿,能料理多少时日,竟也好高骛远起来。若能把这园子里的事料理妥当,再说旁的,也是合该的事。”
第332章 南巡
虽这么说,她神态里却也有些怅然。
紫鹃心中已然领会,但不论私心,还是好意,都不肯再说下去,有意将话题岔开,因笑道:“姑娘也不须担心太过,万事总还有老爷处置的。何况府里大小事情,都有旧例,前头纵然有些纷乱,时日一长多半也就从容起来了。
如今非但我们姑娘,就是二奶奶也有些病症,可见这时节不大妥。姑娘虽是康健,也须保重身子,少费神才好。这匣子里的几册话本游记,原是近日我们姑娘卧床时翻看的,说着比旧年的话本新奇不说,且有些正经的道理,倒可一看。姑娘闲了也翻一翻,权当散散心了。”
这也是一片好意,探春自然领会,当即谢过,又着紫鹃送去今早她才从栊翠庵里讨的一枝红梅花:“我早起从那边过,瞧着梅花俊俏,便进去讨了两枝,本说着下晌打发人送去的。你既来了,便代我送过去。林姐姐如今卧床无趣,正可赏玩赏玩。”
紫鹃笑着答应了,捧了这一枝梅花,便往潇湘馆去。
正在半路上,忽见着李纨的大丫鬟素云赶着往这边过来,她不免诧异,因叫住了她,问道:“姐姐这是打哪里去?”
素云扭头见着她,也停下步子,连着喘了两口气,两颊便腾腾升起红霞来,显见着是着急赶路的模样儿:“还能打哪里去!原是赶着送东西。”
紫鹃越发诧异,因问送什么,又往那里送。
提起这话,素云便有些抱怨:“前儿婶娘带着两位姑娘来探望我们奶奶,我们奶奶自然留她小住几日的。赶巧纹姑娘的生日却是正月二十六,又是二十岁这样一个整的生日,我们奶奶想着虽不好置酒办席,也请姊妹们过来一聚,因与厨下吩咐了。
谁知如今这园子里竟是乱成一团麻,这么个事,也是你推我推的,只说不好办。你也知道,我们奶奶原是个省事的,见事这么着,只得自己出了银钱,往厨下打点去。这会子,我便送银子过去的。”
听是这么着,紫鹃也有些哑然,瞧瞧左右无人,便拉着素云往僻静处,且将凤姐、探春两处的话,透露了一些去,因又道:“只怕往后这些个事,未必能压服得住。咱们也是没法子的,只能彼此省事些也罢。”
素云听了,半晌没有话,只被冷风一吹,她才跺了跺脚,愤愤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