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着,少不得说两句。倒是宝玉恨恨将自己所知道来,因啐道:“说是什么诗礼之家,做出这等事来磋磨人,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他如此,湘云自也有些着恼:“可恨咱们也不能如何,倒凭他们欺负了去!”

“这却未必。”黛玉道:“琴妹妹为人,原是极可人疼的,薛家岂有听凭的?只不过新婚未久,他家也未过分,才且忍耐。若果然不改,琴妹妹断乎不肯,薛家也要从长计议了。”

虽这么说,她神色间却还有些喟叹,宝玉并湘云更是面有不平之色,只是这究竟是姻亲家的事,且未破了格,议论一番也就暂且压下。

便这会子,就有报信的,道是卫若兰已至,湘云也只合依依惜别,且不在话下。

众人皆散,宝玉因念着婚约,也不合十分留下,只嘱咐黛玉安生将养云云,便也回去。那边紫鹃已是捧了汤药来,见黛玉犹自有些出神,便笑道:“姑娘想什么呢?”

黛玉回过神来,见了汤药,她惯常吃药的人,也不觉如何,只取了汤匙一勺勺饮尽,又含了一枚蜜饯,方觉得好些,与紫鹃道:“我想着,竟要与凤姐姐、三妹妹商议一回,竟多积攒些粮米才是。”

“姑娘这话虽在理,只怕银钱不凑手。”紫鹃道:“如今年节下的,正是花费的时候,我听说今年还要预备给娘娘并小皇子的东西。虽宫中未必得用,却必要供上的。这是一注大的,这年前年后外头姻亲故交少不得有些饮宴喜事,又有里头各处的花销。如今在孝中,自然去的少些,可今岁进得更少,未必能挤出这一注银钱的。”

黛玉如何不知这个,可她也是有见解知道的人,因摇头道:“那些虽是要紧的体面,可也瞒不过根本两字。如今外头的局势,外有戎狄,内有饥荒,并盗贼四起,流民无数,若后面二三年年景好些,倒还罢了。

若果然不能,只怕这局势也要江河日下了你素来爱读史,自然看得明白。咱们这里,也是大家族,奴仆无数,纵然外头乱了,只消能聚集起来,总能支撑,可要是粮米不足,必是支撑不住的。”

她这一通话,说得紫鹃登时怔住,半日也回不过神来:这、这是林黛玉想得到,说得出的话?

“怎么了?”黛玉却觉出她目光里的古怪,因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中一番掂量,便猜出了五六分:“可是觉得我思虑太过,想得深了?”

紫鹃眨了眨眼,心里有些疑惑,口中却忙道:“姑娘原说得在理,如何又说思虑太过?”

“你这模样儿,却不似这个意思。”黛玉摇了摇头,目光遥遥落在紫鹃身上,分明是近在身边的人,却似远远望着一般,竟有些说不出的意蕴:“这一二年,你每每说及外头,便提心吊胆,备粮草,建坞堡,买宅子,置产业,又打听北狄南疆并朝堂诸事,怎么如今倒疑惑起我来?”

说到这里,她长长叹了一声,双目拢愁,眉间微蹙,倒有许多哀愁一般:“旧年我还只说你这人好思虑,未必是真。可这几年看来,倒是我鼠目寸光,竟不知局势两字了。”

听的这话,紫鹃心里一颤,低低唤了一声姑娘。

黛玉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她面庞上,停了半晌,忽得转过话头来,因笑道:“好了,不提这些叫人心烦意乱的事。不管凤姐姐三妹妹她们如何料理,只你在外头格外多预备些,料想总能接济一二的。便这两年竟安然无恙,咱们赔了些银钱,也不值什么,横竖也有粮铺可卖出去的。”

“是。”紫鹃心里有些异样的古怪,偏又不好张口说出,又见这是她情愿的事,只得点头答应,又提了一句:“姨娘她们方才回了信,道是后日便可过府拜见姑娘。”

黛玉点一点头,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转而道:“这会子也该用饭了,你去吩咐一句,做些清淡的来。”

而后用饭,洗漱,乃至安然睡下,竟一如旧日,并无差池。

紫鹃虽还觉得有些异样,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倒是黛玉,翌日便与凤姐、探春等商议采买些粮米,而后日与钟姨娘、张伯、李叔等人于小花厅相见,却是比着前头与紫鹃说的话,格外嘱咐了预备粮米药材等物,又并仔细防卫盗匪等事,倒将钱财一件事往后挪了。

如此种种,紫鹃看在眼里,年前最后一次与江霖相会,不免提了两句这些事。

谁知江霖听了,反倒飒然一笑:“你这是当局者迷。那林黛玉也是聪明人,又与你日日在一处,既亲密,便容易察觉。何况你做了许多事,她事后一想,岂能没有个念头?一次两次,这后怕也好,感激也罢,多了便有了依赖信任,天长地久的,自然你说了,她便能信个七八分的。”

听他这么说,紫鹃代入进去想了想,也不是没有道理,因将这一些疑惑放下,又与他商议些要紧的事项,方才各自散了。

只临去前,江霖却又递了一只小小的护身符荷包,低声道:“既到了这里,求一个心安也罢。”

紫鹃一怔,伸手接过这荷包,指腹微微滑动,摩挲着上面稍有凹凸的纹路,半日说不出话来。但觉出自己眼里有些酸痛,她忙压住那点矫情一样的情绪,低声谢过,藏到怀中。

而后,她想了想,也将自己系着的一只荷包取下,递过去:“比不得你用心,倒还是我自己作的,里头有两个小金裸子,上头也镌了些吉利花样儿,权当回礼了。”

听了这话,江霖不由端详了两眼,才郑重收下,一面道:“说不得这话,你好好保重,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告诉我。”

一行说罢,他虽还有些不舍,却也毅然而去。

紫鹃将他送到外头,眼瞧着人去了,方又寻钟姨娘等人商议事项,又并年节里黛玉瑞哥儿他们过来祭拜等事。

好容易将事料理完,这一年也算将将完了,她方松了一口气。

虽然前途茫茫,还有许多艰难在前,但她瞧着各处因年节添上的喜色,心里也渐渐放松下来:不管怎么说,这一年总算过去了。好也罢,不好也罢,总归这一段时间能松快松快。

她这么想着,却未曾料到,及等年节一过,邢夫人忽得跳将出来,往贾赦、贾政两人跟前言语,当时便说动两人,竟将家务揽了下来。

一应事体,日后多半往她跟前先过一遍。

虽说照礼合该如此,但府中上下人等,反倒有些不安起来,常自三五成群的议论。

连着黛玉也不免与紫鹃摇头:“大太太自是长辈,照例合该她应酬照应的,只是她旧日未曾料理过这些,总归有些不凑手的地方。也不知舅舅他们,如何就应许了。”

紫鹃听了,也放下手里的账本,转头与黛玉闲话:“姑娘说得虽在理,奈何二奶奶如今有病在身,只独一个三姑娘,如何能筹措这些个事?”

第330章 劝医

紫鹃不觉一怔,因道:“我听着说,二奶奶只是偶尔风寒,将养两日便罢的。这天长地久的,偶尔一个小症候,也不打紧的。”

“凤姐姐只这个脾性不好。”黛玉微微叹了一口气:“为人也太好强了。便有了病症,仗着身子康健,白天黑夜的煎熬,也不理论。若不是雪雁往药房那边取药,恰巧听见一耳朵,怕也不知道呢。

凭谁也料不得,她竟逞强不叫大夫诊治,只叫了彩明寻了不知哪本册子上的药方,便着人配药煎熬,还嘱咐了,不许叫旁人知道。”

这却是凤姐的为人。

紫鹃一听便信了七分,心中一想,便看向黛玉:“这一桩事,姑娘透露出去了?”

“若是旁事,我只做不知也就是了。”黛玉唇边浮现一点苦笑:“偏这身子病弱的苦,我是自小到大都经历过的,她又素与我好的,便有些犹豫。后头赶巧碰上平儿,多问了两句,她也是吞吞吐吐,说了几句话,着实有些不妥当。

我那时想着,旁的再要紧,也没得一个人要紧,便寻三妹妹商议了一回,后头又悄悄回了老爷。大约也是为着这个,老爷才动了这个心。”

她说得轻描淡写,紫鹃细想了想,竟觉得有些感慨,只回神思量一通,又皱眉道:“这事,姑娘必没告诉二奶奶。二奶奶,又是个说一不二的,只怕这管家的事没了,她也未必重寻大夫来诊治呢。”

这话不假,黛玉闻说,也只合默默叹息:“倒真是她的为人。罢了,这两日我去瞧瞧,只说探病,好生劝说几句,能听进去一些,也是好的。”

“只怕姑娘寻不得机会。”紫鹃道:“我倒有个主意。既前头是取药材的时候听说的,横竖这几日还得去取,我便过去一趟,便说在那里听见了,先去平儿那里说两句。若使得,自然好,若不济,姑娘再去探病,也是有个由头。”

这主意正应景,黛玉自然点头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