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云的性情,听得这话,岂有不肯的,不过两三句话,便兴兴头头与探春议论起来。
看她如此,黛玉等人也不肯扰了她的兴头,又觉自贾母去后,诸人常自哀戚,久未如此热闹过了。如今便不吃酒饮宴,不过凑趣做个雅事,倒也不为越礼,便一并琢磨起来。
如今头一桩,便是定下题目。
宝钗想了想,因道:“我听了半日,你们说得虽不错,到底不如眼前的景儿。今儿可巧也有雪,外头便是千岗翠竹。自来梅雪便是常事,倒是雪竹略逊一筹,不如便择了这个。”
她说得妥帖,也确是现成的景儿,众人相聚一会,至多也就两个时辰,实耽搁不得多久,便商议一回,应了这个话儿。
这热闹景象,满堂花团锦簇,本是紫鹃素日所爱,但因心中有所想,紫鹃呆了一阵,着实觉得繁华热闹太过了,便出去走动了走动,好透个气儿。
谁知到了外头,却见着翠竹森森,竹叶绵绵点缀着一层雪,原是半化了的,偏不知何时又落了一层细雪,倒添了三分静谧。
紫鹃轻轻呵出一口气,一团轻薄的雾气便散了开来,复又有一股寒气顺着呼吸沁入口鼻心肺,浑身一颤后,倒觉得心神为之一清。
前头那些忧虑烦扰,原是沉甸甸压在心底的,这会子神智清明起来,本是合该思量的时候,偏偏却又没了这个心,倒有些恍恍惚惚的轻松惬意。
她便在这清明与轻松之间,怔怔出着神,脑中也没细细思量什么事,不过左一件右一桩的闲事胡乱浮动。
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阵脚步响动,又有带着笑的声儿传来。紫鹃转头看去,却正巧见着翠缕从那边过来,一张粉面眉眼含笑,娇俏俏立在那里,正伸手相招:“你只傻呆呆站在那里作什么?快过来!”
紫鹃一怔,正要走过去,抬脚却觉得浑身有些僵冷,一时半刻竟抬不起脚来。
那边翠缕仿佛也看出了点什么,也从那边走过来,因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紫鹃嗳了一声,跺了跺脚,搓着手笑道:“刚在这里出了一会子神,脚倒有些站麻了。你叫我去作什么?”
翠缕噗嗤笑了出来,眉眼舒展,显见着心神畅快,听了紫鹃这话,伸手一摊,里头却放着一只银制的九连环:“这是我们姑娘新得的九连环,是新制的样式,好生难解,我们顽了半日都不得,倒想起你来,偏你又不在。”
“这诗做完了?”紫鹃一怔,因问道。
“才完了,奶奶便叫我们把新买的新鲜玩意儿取来,散与众人顽。”翠缕一面拉住紫鹃的手,搓揉一番后,见她已是恢复过来,因拉着往里头去。
里面正自热闹。
湘云一面散了东西,一面说些外头的事项:“我坐在车轿里,偷偷瞧了半日,倒觉得街面上好生疏冷,比不得旧年老太太打醮的时候。”
“那会子到底是一桩事,人人瞧见了凑趣,也是有的。”探春笑道:“你这会子不过一两辆车马,十来号跟随,京城里也是常有的,自然也凑不成趣儿。”
“这我自然知道。”湘云摇了摇头:“只我出去也非这一回,但瞧着街面,实大大不如旧年,瞧着怪凄清的,也不知是不是赶巧碰上冬日了。”
宝钗便有说了几句自己所知。
黛玉听了一回,又见着紫鹃进来,便问她道:“我记得前几日你出去料理事,你瞧着又怎么样?”
紫鹃早听了一耳朵,见黛玉言语,想了想便顺口将话题岔开:“如今冬日里,自然人少些,何况今岁年景又极不好,更添些萧条也是常情。只是这二三年,总归是如此,倒论不得这话。若论起来,如今城里传得多的,怕还是北狄那边的事儿呢。”
这话一说,众人都觉得有些稀罕,忙问什么事:“这年景倒是说过几回,却不知什么北狄的事。倒要听一听你这话。”
“奶奶姑娘们既有心,我便多说两句闲话。”紫鹃一面倒茶与黛玉,一面含笑道:“咱们说那是北狄,他们倒是自称大金的,说是旧年什么北宋时金人的后裔……”
一时说将起来,什么剃发,什么收继婚,又有饮食,人参东珠等事,也有传闻,也有实据,又有几样童谣,说起来竟十分有趣。
非但丫鬟人等,就是黛玉、宝玉、宝钗、李纨等人,也都听住了。
及等后面紫鹃说罢,众人还有些余味未绝,因里头参合的东西也多,又有历史,又有童谣,又有细故,又有八卦,不免纷纷议论起来。
湘云先便是皱眉:“都说戎狄禽兽也,果然这话不错。身体发肤出自父母,岂能轻毁?后面越发连人伦也不顾,真真是叫人齿冷。”
宝玉、黛玉、探春也自点头称是,因道:“也难怪有那么些童谣,自来这等禽兽荼毒华夏,史上原有据的。如今又是多事之秋,未必不是些有识之士,故意传扬出去,好使朝堂有所警惕。”
李纨也自点头,又叹道:“只是未必有用罢了。”
“罢了,不提这话了。”宝钗在旁笑道:“据其位谋其事,咱们又是哪个牌位的人,倒要议论这些朝廷大事了?依着我说,今儿倒是见识了,往年说起这些北狄南蛮,不免都是些莽荒禽兽等话,却不知饮食起居等竟还有许多事体,也是自成一格的。”
提起这话,她轻轻一叹,因笑道:“可见我也是井中之蛙,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许多细故。”
她这话一转,众人也觉有理,倒是将前头的话抛开来,又向紫鹃问了许多细故。
紫鹃知将自己所知的描摹两句,目光却落在宝钗身上,半晌才笑道:“果然是宝姑娘,我旧日问金钏儿他们这些话,他们还觉疑惑,如今瞧着,倒不只是我一个儿。”
第329章 跳将
宝钗目光微微闪动,含笑道:“你若是个没主见的,妹妹如何能将这些个事交托你去料理?自然是知其能而任其事。”说到这里,她微微感慨:“也难怪,原是老太太跟前得用的。论起来,我还罢了,独琴妹妹那里,若得个臂膀,强似旁的十倍。”
她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看向她。
又有湘云敏捷,忙问道:“琴妹妹怎么了?”
“论起大略,倒也不显什么,只是细故上面磨人。”宝钗摇了摇头:“今儿我原也下了帖子来请她,偏又不能。到底是出了阁,到了人家家里,总有许多不合家中之式的地方,须得用水滴石穿的工夫,才合水到渠成的圆满。”
众人听她的意思,却似梅家颇为拘束,旁的倒还罢了,因想着宝琴为人,原是无人不爱的,总归不会太差,因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独有黛玉心中领会,只是人前不好言语。
偏有个宝玉,原在黛玉并薛蟠处知道了些事项的,又有一派赤子之心,虽这么些年改过了大半,终究没磨去天性,竟自悻悻道:“琴妹妹那等人品,这梅家不知善待,也是可恨。”
黛玉伸手悄悄往他袖子上一拉,含笑道:“又胡说,不过一时有些不合式,哪里论到这个了?那梅家也是诗书文翰之家,自然深明礼法,必不至于生乱的。”
众人见他们言语似有所指,偏又含糊着,倒添了三分疑惑,因又看向宝钗。
宝钗只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不过两三句话就带了过去。里头旁人犹可,湘云旧年住在蘅芜苑,与宝琴极相得的,不免留心三分,这会子虽问不得,却还是记在心底,意欲后面盘问明白。
那边探春已是另寻了个话头,言语起来。
众人吟诗已罢,又顽了些小东西,说了些闲话,转眼已是一个多时辰,厨下又送来羹汤,各人挑拣着用了一些子,因有旁事,便自散了去。
湘云有意多留一会儿,因悄悄问宝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