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她来,黛玉自有些欢喜,忙让茶让座,又细细打量一番,才笑道:“多早晚过来的?这一日日暑热起来,亏着你们身子结实,要换做我,只怕又要中了暑气了。”

一面命小丫鬟往厨下取绿豆百合羹来:“今儿熬了这个,原搁在井水里澎着,只是不如用冰来得清凉。”

宝琴笑着道:“这个好,今年我有些苦夏,常用冰,谁知竟有些伤着脾胃,如今也不敢吃冰的,只这个清凉些的,倒还能用一些。”

见她这么说,黛玉便也顺着话来劝说:“怪道你清减了好些,这个却须仔细,后面万万不能再肆意了。”

宝钗在旁摇着扇子,听的这话,又抬头看向宝琴,眼底却微微有些愁色,只没有显出来。那边宝琴也觉出这一点异样,偏头看了她一眼,便微微垂下眼睫,轻声应下话来。

三人又说道几句饮食起居的闲话,宝琴方郑重与黛玉道:“今日过来,却是有一件事,须得求林姐姐。”

黛玉一怔,忙问道:“什么事?”

宝琴两颊微微作烧,眼睫低垂,神色间颇有些不自在,却还是道:“我听说,旧年林大人收有一批古籍善本,内里有一本鲁斋先生批注的《孟子》……”

“怎么提起这个来?”黛玉不免有些吃惊。

这一册古籍,她自是珍藏密敛的,但是宝琴从何而知,又为何求取,却都叫人疑惑。

宝琴本就因为这古籍为林如海遗物,自己却因故求取,多有些局促,再听得这话,越发两颊霞飞,惴惴不能多言。

倒是宝钗神色镇定,伸手搂住宝琴,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自己与黛玉道:“却是我旧年与妹妹处求书,偶尔见着晾晒收藏,瞧见了几眼,便记在心里了。后面与她提了两句,也没存心。

谁知天下竟有这样赶巧的事,如今国子监祭酒王允承王大人,最为称赏鲁斋先生。妹婿又多得王大人照料,如今寿辰将至,不免百般求索,她方想到这里。

只是这等古籍,又是令尊遗物,我们也是知道轻重的,原没有与妹婿提及,不过看他焦心,方过来问妹妹一句。若是不能割爱,那也是常情,倒不必存心。不然,我们反倒要惭愧起来了。”

第319章 着意

黛玉不觉一怔。

她与宝钗、宝琴姊妹两人相处日久,虽不能断言深知性情,可她们为人处世的做派,却着实明白的。那鲁斋先生所批注的《孟子》,虽非极罕见珍惜的古籍善本,究竟是先父所遗,休说她们也是父亲亡故的人,深有所觉所叹的,就平日里的言行,除非极要紧的缘故,断不会提这事的。

想到这里,虽说有些舍不得,但她想着旧日相处一场,也是姊妹般,叹了一口气,便要应下这桩事,却忽见宝钗与她使了眼色,面上有些焦急恳求之意。

宝钗绝少如此,黛玉越发警觉,又见宝琴虽是两颊霞飞,眼里却有些泪光,心中微微一动,就将话意一转,因而道:“这古籍善本,本是先父遗留,要是旁人提这话,我断乎不肯的。

只是我们相交数年,虽说是两家,却也是姊妹一般。且旧年琴妹妹出阁,我又病着,竟不能道贺,还是紫鹃她料理添妆的事,一应东西,也不是我所想着的,倒有些惭愧。如今既有这话,我便将这古籍权做弥补旧日添妆的缺憾罢。”

说着,她也不等宝琴言语,便唤来紫鹃,命她寻哪一册鲁斋先生所批注的《孟子》。

紫鹃虽有些疑惑,倒也没多问,自叫了春纤等几个丫头婆子,寻了箱笼来翻找,且不细说。

黛玉回头看向宝钗、宝琴姊妹,却见宝钗眼波温柔,微微点头示意,倒是宝琴眼圈儿一红,竟真个滚下泪来,她心里越发觉得微妙,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说着,忙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

宝琴垂着脸,微微摇了摇头,自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又等了片刻,方起身行礼,谢过黛玉:“多些林姐姐馈赠,我心中着实感激。”

她本就生得莹润袅娜,此时楚楚含泪,另有一番风流之气,越发使人可怜可爱,黛玉见着,终究忍不住将她搂住,因叹道:“我们虽只这二三年的相处,却极和气,常日里说起话来也是从不避讳。如今,我虽不知你的际遇,瞧着你这么个模样儿,也是心疼,因此倒要皆岑嘉州古诗一句‘惜君青云器,努力加餐饭。’竟善自保重才好。”

她说得恳切,那边宝琴听了,也是心中滋味难明,一时要待言语,又想着黛玉毕竟未曾出阁,又是这等阴私事,越发张不得口,只得重重点一点头,含泪应承下来。

旁边宝钗看在眼里,也是心中叹息,面上却不肯叫两人为难,反倒含笑相劝:“也是琴妹妹的不是,原是归宁相见姊妹的好事儿,怎么越发说得伤感起来?林妹妹身子又单弱,只管说这些伤心的做什么。”

因此岔开话头。

黛玉也体谅宝琴,顺着话说了一回,就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响动,却是紫鹃寻出那一册《孟子》,拿匣子装好,送到这边来。

宝钗便代宝琴收下,又谢过黛玉。

紫鹃瞧着这情景,颇觉有些异样,正待说话,外头忽得有人言语,黛玉推窗一看,却是探春、惜春并李纨等人来了。

今日可巧,李婶娘也过来探望李纨,又带了两个女儿李玟李琦。因听说宝琴归宁,相见姊妹,两人便与李纨一并过来,也是尽一尽旧日之情。

黛玉一见,与宝琴宝钗点一点头,便要过去相迎。

宝钗便唤来莺儿,将匣子地给她,命她先带回去,自己则与宝琴一并往外头去。

自去岁贾母、王夫人过世,园中少有这般热闹,黛玉虽天性寡淡些,却也深知待客之道,这时候命人端茶取点心果品,又挪了桌椅来。

这潇湘馆虽小,众人挨挨挤挤到了一处,或是顽笑,或是打趣,竟也渐次心神舒爽起来。又因今日乃是宝琴归宁,不免多有问她的。

宝琴本是洒落阔朗,虽说前头哭了一回,这时候却也不汲汲于此,因见众人看着自己眼圈儿疑惑,还笑道:“原是方才与林姐姐说起旧日的事,不免有些伤感。这原是我的错,如今也不好吃酒赔罪,便用这茶代一代罢。”

说罢,她便举杯饮下,俨然又是旧日的模样儿。

众人听了,只说她是因为贾母等事。毕竟,旧日贾母待宝琴,也是极亲厚的,黛玉又是贾母的外孙女儿,两人言语起来,不免又将及的地方。是以,也就将这事放下不提,重寻了旁话言语。

这些姊妹人等,旧日便同住一个园子,相交极密切的,如今又难得相聚,倒是尽情了一回。也有说旧日诗社的,感慨日后难得再聚社的,也有谈惜春的画的,取笑她如今尚未完了这个的,又有问宝琴苦夏,因用什么药请了什么大夫的。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一时说得尽情,还是宝钗再三言及梅家,众人方依依不舍,送宝琴出去。

及等出去,从潇湘馆出来,却见日色西斜,又有一个贾宝玉站在不远处的沁芳亭上,遥遥相拜。宝琴见着,心中虽有感念他的,却忽得又横生出一股气性,倒还是与姊妹一并过去,与宝玉对面行礼后,问了两句温寒,方才辞去。

众人瞧着,心中都有所觉,却还是含笑送宝钗宝琴姊妹两人出了园子,又上了车轿,远远地去了,这才回转过来。

轿中宝钗见着左右无人,便悄悄与宝琴道:“妹妹,如今竟先听我这一回,往后若果然还是如此,咱们再做计议,也是不迟。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小门小户,必不会叫你平白叫人欺负了去的。”

宝琴默默点头,手指却绞住帕子,心里有些倦怠:怎么又叫欺负了去呢?就是自己,难道就能堂堂皇皇,说一句梅家苛待她不成?

见她神色疲倦,宝钗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搂住,轻轻摩挲她的背,却没有再说什么从宝琴半吐半露的那些话来看,就算是她,也不好十分说什么的。

着实、着实是那梅嘉鸿,竟是个出奇的人。

姊妹两人默默而归,才入院中,就见那边有丫鬟婆子侯在那边,服侍着姊妹两人下了车轿,往内里过去。一面又有人回话:“太太正等着两位姑娘呢。再要不来,只怕就要打发人去催了,谁知竟赶巧,姑娘们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