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雨村坐在案前,看了看烛火,忽得想起旧年的种种,可等他回过神来,却只伸手取了笔,浓沾墨汁,慢慢写下一行字来。

当夜,贾雨村书房的灯,亮了一夜,翌日便着人送了奏章往宫中去。

里面笔走龙蛇,洋洋洒洒,数以千字,俱是认罪。只是自己的罪,不过寥寥数笔,情真意切。却将贾赦的种种,浓墨重彩,前因后果,细细道明。

那边圣上看罢,虽不曾龙颜大怒,却立时将奏章交与有司,敕命:严查不怠!

下面一干人等得知,都是大惊。

刘蒙便伸手拔出剑来,满脸惊怒:“这老匹夫果然老奸巨猾,卑劣无耻!”

吴家等处却安静下来。

又有贾家,真个是晴天霹雳,连着贾母听说,也由不得霍然起身,浑身发颤:“他竟做出这等事来!”

第294章 认罪

至如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尤氏、李纨乃至宝玉、探春、黛玉等人,更是有些慌乱起来。

也不是为了旁个,实是贾雨村这一封奏疏,几乎可做盖棺定论之说了。

那刘蒙也还罢了,到底是外三路的人,又有贾雨村的事在前,论起来大多有揣测迁怒的意思,哪怕有些罪证,当众贾家也有七分清白名声。

可贾雨村是什么人?这将将十年的光景,他与贾家往来密切,多少事他经过见过的?有些个事体,竟还是他一手操持的。这会子,他一旦反目,抖露出来的事,一来众人不免有些信服,二来,他也确是能抓住关节要紧的地方。

如此一来,贾赦哪里还能躲过这一劫?脱一层皮倒还是轻的,只怕立时就要枷锁在身了!

贾母虽然对长子失望,多有不喜的,到底也是嫡亲的儿子,哪里能不触动?当时便气得浑身发抖,差点跌坐下来。幸而鸳鸯留神,早在一旁服侍,立时搀扶住了人,将她缓缓安置在榻上,又着紧道:“老太太仔细保重身子要紧!”

旁边王夫人、尤氏并凤姐见着,也忙上来探问,又含泪宽慰。只邢夫人心烦意乱,竟没能回过神来,呆呆愣愣坐在那里半日了,被旁边宽慰声惊醒过来,才又忙不叠上来,口不应心着胡乱宽慰。

贾母沉沉吐出两口长气,伸出两根指头揉了揉太阳穴,才睁开双眼,近乎喟叹般着摆了摆手:“我没事,一时气着了罢了。你们只管坐下罢。”

王夫人等颇为忧心,再三端详了,才与鸳鸯点一点头,缓缓回身安坐。

贾母瞧着下头的小厮,两颊有些潮热,却也没顾及,只定定盯着他:“还有旁的话没有?”

“回老太太,老爷打发小的报信,只说了这一桩事,旁的都没有了,说是半个时辰内便回来,亲自与老太太回禀。”那小厮垂头束手的,一个字不敢多说。

听见这话,贾母沉默了半晌,才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待这小厮出去,贾母看了看众人,见邢夫人面有惴惴,两只手绞着帕子,绞得指节发白还浑然不知。旁人也都是神凝气沉的,她心内叹了一声,因道:“一桩事闹到如今,越发闹得大了。只是外头再是乱,咱们这府里上下不能乱!传我的话下去,不许胡言乱语,再生出事端来。”

王夫人忙起身应命。

邢夫人见着,也忙跟着起身,同样应了话。

凤姐瞧着这情景,心中也是烦闷,却也不敢言语做声,且与尤氏一道应了。

上头既有这般严命,又着实拿了几个人做法,贾家仆役人等倒也规整了许多。便有些不知事理的,也只敢暗中言语几句,又有好些知道利害的,心中着实烦扰。

至如贾政、贾珍、贾琏等人,虽然百般外头奔走,又着紧与贾赦商议,终究贾雨村、刘蒙两人所出证据,实是详细非常,又有诸多罪证,有司纵然有些同僚情谊,无奈圣上严查,又有打量着做成这一桩铁案,好做业绩的官吏。

如此林林总总的,不过二三日的光景,就有些事体出来,贾赦听见了,竟也有些一日三惊起来。

他如此,那边邢夫人瞧见,因夫妻一体,也是心惊肉跳,又有旧年中风的经历,竟也倒下了。凤姐也只得与王夫人告罪一声,托赖李纨、探春两人料理大观园的事,自己赶去料理贾赦处的事。

如此一来,迎春夫妇也登门探望,又有邢岫烟,也是着力帮衬。至如王家、史家等等,虽略有避嫌的意思,倒也有人来探病等等。

只都没什么用处。

贾母看在眼里,越发提心。幸而她是个精明老道的,旧年也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竟还稳得住。便瞧着情景不对,她也就叫来贾政等人,着实询问,并不发作什么。

到了这时候,贾政等人也无他法,只得将贾赦着实做过,且罪证确凿一件道明。

听到这些,贾母虽早已猜着了的,也是心中寒凉起来,半日才含泪哽咽道:“果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下首的贾赦见着,越发羞愧难当,当即跪下来磕了头,抖着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着道:“是儿子糊涂,母亲竟不要为儿子悲痛了。”

贾母一双老眼盯着他,不觉落下两行老泪,哭道:“我们母子骨肉,今日就要见着你受罪,我怎能受得住?你这混账糊涂种子,咱们家是短了你什么?什么脏的臭的都要贪图了去!如今闹到这地步,我们父母兄弟且救不了你!”

说罢,她便哽咽起来。

贾赦等人见着,也是含泪,又着紧宽慰贾母。

如此折腾了一回,贾母方问道:“如今到了这地步,可商议出什么法子来了?真个便坐等不成?”

贾赦垂头,颓丧道:“也无他法,只得上表认罪,许还能求个恩赦。”

恰如他所言,现在趁着时日尚短,上表认罪也还罢了,真要等到后面罪证确凿,怕是越发连着一点体面也无有了。

是以,翌日一早,贾赦便将众人商议,再四斟酌出的奏章呈上去。

圣上见着,自然是震怒的,却又有些斟酌:贾家毕竟是开国的八公之一,当年有大功于朝堂,如今子孙不肖,累及祖先,也是可悲。若果然治下重罪,未免有碍大臣体面,朝堂怕也有些震荡。如今边疆不宁,内有贼患,又有连年的饥荒,更须大局稳重才是。

因此,斟酌了半日,终究没有定论。

谁知到了夜里,忽得凤藻宫传来消息,道是贤德妃元春闻说伯父贾赦之事,心神不宁,竟有些不爽利,请了御医来诊治,竟似是有了身孕。

圣上已是将将五十的人,忽得听说这话,老年得子,自然有些欢喜起来。又想起元春也是三十多岁,自来身子也不算十分康健,忙着人细细诊治。

连着他自己,也是往凤藻宫去了一趟,坐了半日才回去。

因有这事,他到底将心偏向贾家三分,便下了敕令,着贾赦削爵为民,念及祖宗,着令其子降二等袭爵,贾雨村则贬斥为平安州一处知县为官,又称许刘蒙,将其擢升二等,仍旧归郑遇春下属,赏赐金银。至如薛蟠,不过着有司照例处置而已,并无他论。

如此圣旨一下,朝堂里自然有些议论,但知道元春有孕一件,倒也渐渐没了旁话。

至如贾赦、贾雨村、薛蟠,虽还有不足,到底也有些感念,知道这事多半能含糊过去,也没旁样言语。倒是贾母、王夫人听说元春有孕,一面欢喜非常,一面却也忧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