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听到这噩耗,便是一道雷霆落在我身上,也不能再可怕了。父兄血仇一件,家族门楣一件,我一个寿数未必长久,全倚仗汤药将养,方渐渐康复的小儿,如何能担待的起来!可是,祖母年高,兄弟也未见长,除却咬牙拼命,我又能如何!”

这话一出,宝玉也自缄默,因有想起妹妹探春,一番言语劝说后,便从袖中取出一个五毒荷包,又并一个护身符,递给他道:“如今五月里毒虫瘴气渐生,合该要佩戴这个的。你身体单弱,如今又须操劳,越发要小心才是。这是我新得的,料想府上如今也未必顾得上,先赠与你罢。逝者已去,生者越发要善自珍重才是!”

霍宁低头一看,那护身符倒还罢了,不过是道馆所出。独有那五毒荷包,料子不必说,原是上上等的绸缎面子,这设色阵脚,却与寻常不同,着实细密灵巧,又有一句词,却是:此事古难全。

他心中微动,细细品度一番,又有一番缠绵难去之情,登时翻涌上来。

恰在此时,那边贾政并贾琏拜见太妃归来,自有婢女回禀,霍宁方收起百般心绪,送宝玉出去。

宝玉犹自迟疑,有意多逗留帮衬一二,谁知霍宁却拉着他的手,低声道:“你放心,我自然心中有数的。”

又比先前添了五分镇定。

那边早有贾政贾琏过来,宝玉也不合再言语,只得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一句千万珍重,便退到一侧,凭着贾政贾琏两人言语完了,三人方辞了去。

及等出门去,宝玉犹自回首再三。

贾政看他着实忧心,倒是嘉许了两句,自己也回头望了片刻,才道:“回去罢!”

当下,贾政入了轿,宝玉贾琏两人随行在侧,一径回到荣国府中。正待从角门处进去,谁知贾琏忽而与贾政回禀,说是有一桩事需得料理。

贾政见他有事,只说是府中甚个庶务,又因这一阵事多人烦的,没多问就打发他去了。

那贾琏见着能少编个由头,又想着凤姐多半也料不准这一着,心里便添了三分快意,只叫了个小厮跟着,自己一路打马,滴滴答答便寻趁到了张家。

谁知到了张家,虽也得了十分款待,甚至见着了才诞下的小儿,却连尤二姐的影子也没摸着。贾琏便有些讪讪,因与张茂律笑道:“上回说尊夫人有恙,不知如何了?”

那张茂律原是堆出来的笑顿时一僵,却立马恢复过来:“有二爷荐的名医,自然没有大碍。原是妇人生养孩儿,惯有的症候,必得细细调养,最好如月子里一般,不见风为好。是以这几个月倒要委屈她多在屋中将养了。”

怪不得他这三回都没见着。

贾琏听是这么个话,也没有法子,只得说些场面上的寒暄,不过是药材若有短缺,只管来寻他云云,又将及近日的一些事体,且不在话下。

只等他一去,张家父子便都沉了脸。

张老爷倒还罢了,毕竟是世情上经历过的,不过坐着吃茶。那张茂路却深觉羞辱,伸手将杯子往地上狠狠一砸,凭着茶碗摔个粉碎,茶汤溅了一地:“欺人太甚!”

“好了!”张老爷冷声道:“终究是我们父子糊涂,不知这些大家族的龌龊,幸而没闹出事来,不过忍气几个月罢了!那终究是亲戚家的姑娘,正经士人的嫡妻!

再有,你媳妇原也是深知情义的,打头儿起便不肯,后面越发守着,只这等事,又没闹出什么来,她须张不得口,方只能如此。有这个在,你还能说什么?说不得也是你们夫妻的劫数!”

可张茂律年轻气盛,又看尤二姐如珠似宝的,越想越是着恼,咬牙道:“仗势欺人的混账,要不是前头礼物上有些差池,差点叫他哄了去。二姐虽柔顺,心里还不知怎么焦灼呢。要不然,后头也未必见了红。偏如今咱们一个多字也不敢叫她听了去。平白叫那无耻小人得了意!”

“你们夫妻和睦,旁人再是垂涎,又能怎么着。”张老爷倒是有些后悔的,但想着到底与那贾家东府有亲,说来都是亲戚,那贾家多少也要个脸面的。真个闹出来,贾家未必能容得下辱□□女的子侄,理论来倒还算安稳。

是以,他也没有再多说,只再三告诫,不许张茂律闹出来。

张茂律虽说满心不愿,究竟是成家立业了的,深知里头的利害干系:哪怕不说贾家那等势大,单单自己发妻这里,如果真个闹出来,她又有什么脸面?说不得那贾琏半点不损,她反倒要被众口铄金逼死也是有的。

是以,他虽然百般怨愤,咬牙暗想这哪一天要叫这畜生死在我手里,到了自己屋中,见着尤二姐坐在床榻边,垂头低眉,正轻声哄劝着小儿时,也不免心中酸软。

尤二姐见着他,却是目光微微闪动,含笑道:“客人已是辞去了?”

“正是。”张茂律走到近前来,伸手揽住二姐,见她眉眼婉转,另有一番妩媚,倒渐渐去了恼恨,复有些欢喜上来,因有问了些身子好些了没有之类的琐碎。

尤二姐低声应了话,唤来奶娘将孩儿递过去:“哥儿已是睡下了,你抱到他屋里安置了,仔细些,莫要惊动了。”

奶娘自抱了婴孩而去,尤二姐回头瞧了张茂律两眼,便伸手与他理了理衣襟,说些私房话儿。

半日,她才忽得道:“昨儿我姐姐打发人送了两样礼来,说是给外甥的,我瞧着有些贵重,想着过两三日,带点子东西回去瞧瞧她。也是姊妹们说说话。”

第275章 劫数

那张茂律听了,面色微变,却反应极快,张口就道:“原也是应当的,只是母亲连日来身子不爽利,咱们孩儿又小,家中正要倚仗你周全安稳,竟迟一阵子也罢。至如礼物,你厚厚备一份,使个妥帖的心腹人送过去,格外陪个不是,大姐姐素日与咱们好的,料想也无碍的。”

这一通话,又周全又迅捷,倒像是早就预备的。

尤二姐心中发紧,面上却依旧含笑:“还是你周全,倒是我有些昏了头。也罢,横竖三妹妹也过去的,我打发人告诉她一句,好歹替我陪个不是。大姐姐素日好性,料想也不会放在心上。”

有了这话,张茂律心中长出了一口气,越发将自己父母些许疑心媳妇的话抛到脑后,只一心一意赍恨贾琏:这不知天理良心的禽兽,打了这等没王法丧家败门的主意,总有一天,我必要报这仇!

全不知那边二姐已是提了心,暗暗有些后悔:竟应了三姐儿的话。也是我糊涂,脂油蒙了心窍,只念着旧年一点子前情旧爱,却忘了如今的根本。往后,竟还是断了那一遭,总躲远些也罢。

拿定了这个心肠,她敷衍张茂律几句,打发他去读书,自己在屋中静静独坐了半日,忽得又起身往孩儿那屋里去。

才挑起帘子出去,迎面就是一大株杏花树。如今早已入了夏,簇蔟红霞似的杏花早已谢了,微微有些指头大的青杏缀在枝头。

尤二姐忽得脚步一顿,想起旧年见贾琏的头一回,那院子里也有一株杏花,比这一株更灿烂繁茂。

可惜着,如今竟不能再瞧两眼了。

她心里忽得掠过这一句话。

旁边的小丫鬟见她痴痴凝视着远处,下面又只跨了一只脚出去,便笑着唤道:“奶奶这是怎么了?”

二姐猛然醒过神来,眼睫微颤,半晌才垂了粉面,低声道:“走吧。”一时扭身转向,且往儿子那屋子里过去了。

那边贾琏浑不知这里的事,因探春已是联姻霍家,不免帮衬打探些事体,帮衬一二,偏京中如今忽生出几样红白大事,连日里便不能停歇,常有往外头走动的。

纵然后头闲暇时,不免想起二姐,却也没那空闲去寻。

倒是凤姐暗中盯了这么些时日,已是瞧出那张家生了戒备的心,旁处如尤氏等也都含糊表了意思,再没有助那二人的意思。

因此,凤姐虽还每每咬牙,恼贾琏沾花惹草,到底这事已是两头压平,必不能成的了,且如今事多,便先隐忍下来了。反倒因这些时日有意打探,她每每在贾琏跟前小意,两人反倒渐渐有些旧年的模样儿。

平儿看在眼里,只说这事已是完了,倒还松了一口气,因与紫鹃粗粗提了两句,好完了宝玉那一处的心意。

谁知紫鹃听了后,却冷笑道:“依着我看,竟是你错了主意琏二爷一日不歇了那心思,二奶奶如何能心平气顺?终究有闹出来的一日。只这等事,二奶奶要个贤良名儿,不肯认嫉妒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