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见?我点头?,脸一热,腮上红一大片,像喝醉酒似的,“小娃子,有你这话就够了,俺老马这辈子算没白活。”他马不停蹄的紧接着?说:“可你不能给我做闺女啊,给我做闺女,你不就成了小乞丐,你瞧大街上有几个?小女娃做乞丐的?”
多半想起那心肠极好的老爷夫人,老马惨然一笑,又叮嘱道:“就是跪地?上磕头?,把头?磕破了,又哭又嚎,撒泼打滚,你也得?进到那候府里去,进了候府,你才?能读书识字,将来长大了,要做个?有本?事的人,替你爹娘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在我过往的极为短暂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这般强烈的字眼,父亲教我做人应当扶困济贫,母亲教我待人应当宽厚和善,纵使双双躺在血泊里,也只是让我躲起来,别出声。
什么是报仇雪恨,年幼懵懂的我还不大明白其中的含义,可我却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了心里,像埋下一颗种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着?它长大。
“小娃子,就快要到岭南了,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你可都记住了?”老马忧心忡忡的看着?我,用?他那双干裂的犹如老树皮的手汲了些冰凉溪水,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我脸上的脏污,擦干净了,才?露出憨厚又忠厚的笑脸:“好漂亮的小娃子,乖乖听话,多笑一笑,候府一准就能把你留下了。”
老马总是让我笑,在他看来,爱笑的人更讨喜些。
这实在是老马的一番苦心,他就像老马识途里的那匹老马,将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生?存经验传授给我这匹初出茅庐的小马。
可我不知道怎么了,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因此,离岭南侯府越近老马便越发愁,真恨不得?等我长大一些再将我送去候府,奈何再不寻一条出路,我们俩之间就该有个?人要饿死了。
终究是来到岭南侯府的正门外。
老马让我站好,自己跪下连磕了三个?头?。
门房见?了,走上前问:“老人家,你可是到这门下诉冤情的?”
老马道:“我是昌州岳府的家仆,有要事求见?侯爷,还请通传一声。”
老马紧张,说话时直搓手,他要撒谎了,他这辈子没撒过谎,可这一次为了我不得?不撒谎。
他骗侯爷,骗郡主娘娘,眼含热泪道:“夫人临终前交代老奴,务必将小姐送到岭南来,夫人说天底下唯有侯爷和郡主娘娘的胸怀和气度能容得?下小姐……”
这套说辞老马在心里暗暗斟酌很久了,此刻一鼓作气说出来,简直像闯鬼门关,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可在老马心里犹如千钧重的一件事,对那身着?宫锦头?戴宝珠的郡主娘娘而言却是轻如鸿毛。
“不过是个?小孩子,有什么容不下的。”她看着?我,不禁喟叹道:“这一家也是可怜。”
一旁的侯爷反倒将视线从我身上挪开,望着?窗外残阳,感慨万千:“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岳家灭门已经是四个?月之前的事,夫妻俩早就得?到消息,早就伤心过一回?,因此侯爷目光一转,即刻便收起了伤感的情绪,偏过头?对郡主娘娘道:“满儿又来了,这孩子怎么一到夜里就要找你。”
才?说完,格栅后便冒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她并?不算胖,单看那张脸,甚至有点羸弱,却穿的圆滚滚,走路都有些迈不开腿,只挪着?小碎步飞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奶声奶气的唤道:“娘,娘。”
眼看要跑到郡主娘娘跟前,她脚步忽然一停,站在那里,看着?我,只是短短一瞬,就像一只笨小狗似的扑过来,将怀里抱着?的小被子压在了我赤/裸在外的双脚上。
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郡主娘娘先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郡主娘娘失态了,没办法不失态,那香香软软的小被子,是年幼的郁润青每日夜里安然入睡的必需品,而我的双脚一路走来生?了两?轮的冻疮,脚趾红肿,起着?水泡,流着?脓,覆着?潮湿的一层污秽。
郡主娘娘生?性喜洁,她绝不会?容许郁润青和那条小被子有任何接触,可没有小被子,郁润青就不睡觉,一想到之后一段时间夜里的痛苦与煎熬,郡主娘娘的声音都尖锐了:“你们都瞎了吗!还傻站着?做什么!”
我的去留还悬而未定,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老马的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老马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姿势半跪半立,是一副想做点什么但?又不敢乱动的样子。
谁也顾不上老马。
有人把郁润青抱走了,有人把小被子拿开了,有人轻声细语的安抚着?郡主娘娘,有人推开窗又往香炉里洒了一把艾叶。
老马脸白了,黑里透白,是个?灰呛呛的脸色,他悄悄的,偷偷的,在我后腰上拧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要我哭还是要我笑。
我哭不出来,更笑不出来,抬头?看向被人抱在怀里的郁润青。
郁润青说:“姐姐不穿鞋,脚冷,给她盖被……”
郡主娘娘只失态了那么短短一瞬,又气度雍容起来,“你瞧我们这一屋子人。”她笑着?对一旁的侯爷说:“还没有个?小孩子细心。”紧接着?招呼婢女:“去,带她好好洗一洗,换身衣裳,再叫大夫来看看,且得?开几服药调理调理呢。”
老马听了这话,连忙磕头?,脑袋砸在地?上,响声阵阵。
“倒是个?难得?的忠仆。”侯爷思忖片刻说:“就留他在府里养老吧。”
郡主娘娘还在嘱咐婢女,随口敷衍:“听你的,叫他去外院,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于是我也跪下来,向比山还高?的两?个?人叩首谢恩。
可自那之后我便没再见?过老马,老马当天夜里就走了。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走的,他留在候府,永远是个?让人高?看一眼的忠仆,谁见?了他,必然就想起来我,想起来是他带着?我从昌州到岭南,千里迢迢,一路乞讨。
我早晚是会?长大的,他怕旁人背地?里笑我是扫帚星,是小乞丐,他怕这段往事会?像根针似的,总刺着?我。
老马盼着?十年之后旁人忘了我的来历,最好我也忘了这一切。
可我偏要记得?,一点一滴都不忘。
我躲进小小的座柜里,关上柜门,紧闭双目,一遍遍想着?母亲生?前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
母亲倒在座柜前,盯着?柜门缝隙里的我,嘴角溢着?血,眼里含着?泪。母亲说:“躲好,别出声……”
第080章 师姐/岳观雾视角番外贰
在?候府, 多养一个孩子并不是添一双筷子添一个碗那么简单。年轻贴身婢女是要有两个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干净, 细致, 周到,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断然做不出在?主子跟前受了委屈就?往主子茶盏里吐口水的事情。
年纪大的嬷嬷自然也得有几个,嬷嬷到底经验多,有主张,最重要的是, 比柔弱娇气?的女孩子肯吃苦, 能受累,上?有老下有小?的,也不敢轻易偷懒敷衍。
再?就?是跑腿的小?厮,搬搬扛扛的僮仆, 一个院里少说要十几号人才能勉强维持, 这一个月算上?吃喝就?得将近三十两银子, 一年到头, 衣食住行,倘若家里有红白喜事, 主人家打赏一点,少说要奔着四百量银子去。
这还只是在?仆婢身上?花的钱,单开?个院子,烛火、木炭、熏香,杂七杂八的哪一样不是钱。
郡主娘娘自是不愿意平白无故的多花这一份钱, 她最初有意让我与润魃同住,可润魃害怕蚂蚁, 讨厌小?虫,疑心?我身上?是不是有跳蚤,郡主娘娘一提这话茬,她便将手里的杯盏猛地砸在?了地上?。
杯盏四分五裂,碎了满地,如?此性情暴烈的一个润魃,让郡主娘娘不禁抱紧了乖乖坐在?她怀里的润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