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干巴巴道:“原来是夫人。”他记得闻燕雪的母亲很久前便去了。

闻燕雪不再逗弄他,起身将半湿的外袍脱了下来。方才他没细看,眼下才发觉闻燕雪的肩头被淋湿了大半,衣摆处也早已泥泞不堪了。雪青色的长袍被晕染成一团又一团的深紫色,与领口的素纹混杂在一处。而他内里雪白的衬衣却齐整妥帖,李晟注视着他宽厚的肩背,从堂门到内屋,也只不过湿了一件外袍。

“侯爷,热水备好了。”下人们眼观鼻鼻观心,不闻不问。

闻燕雪回头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要我抱着你去吗?

李晟打消了他的念头,“我自己去。”

隔着一道石青屏风,摆着两只浴桶。红绫复帐相隔,皂荚香胰一应俱全,不愧是侯府,果然是铺张气派。李晟酸溜溜地想,闻燕雪的命还真是好,这泼天的富贵还在后面等着他呢。他褪了外衣,搁在衣襟架上,蹑手蹑脚地泡在水中,警惕地盯了一会儿屏风。闻燕雪倒是规矩了不少,没有突袭的打算,他这才放松下来。

李晟闭上了眼,任由温水舔舐自己的脖颈,温柔地贴合上来。

此时,隔着一道屏风,闻燕雪在另一边,湿漉漉的手掌贴在屏风上,印出一个如溶溶弯月般的手掌印,在深色的石青屏风上,就仿佛是被窠臼在流云雾霭中,不得挣脱。

李晟不尴不尬地在这里住了下来,这些下人们应当是得了闻燕雪的吩咐,对他的身份来历不闻不问,尽心伺候着。闻燕雪则彻底不见了人影,有时一整日都看不到他。出入也总是一身戎装,每次都来去匆匆。他偶尔回来落个脚,也是在深夜,回来也只是抱着李晟睡一觉,什么都不做。每日的公务都由他的近卫送往书斋,那也是李晟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

天上云卷云舒,阴来阳往。李晟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这京都是时候要变天了。

白天闻燕雪不在,李晟在院子里转悠,发现这座侯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些,当然和他阿爷住的王府是没法比,那可是先帝亲自督工修造的。

再往前走几步,前面就是闻燕雪的书斋了,李晟刚晃悠了几步,身后便出声警告:“公子请止步。”

李晟无奈道:“侍卫大哥,你一时三刻不停歇地盯着我,不会累吗?”

跟在他身后是一个沉默高大的黑衣男人,听他埋怨也不搭腔。李晟觉得好生无趣,那侍卫垂在身侧的拳头有沙包大,看身形也不像一般的侍卫,说不定是军中的人。他想了想,还是转了个身继续往回走。

这两日,李晟心中总有预感,会有什么事发生。此时距离那场叛乱已经过去一月有余。闻燕雪偶尔闲暇下来,在府中喝茶看书,或是在书斋中处理些公务信札。

似乎和以前的日子没什么变化,唯一有变的就是,闻燕雪和以前比,似是温柔了不少。李晟起初还有些胆战心惊,但随着每一日的相安无事,他竟觉得两人就这么相处下去,其实也挺不错。朝堂上与他不对付的人有很多,他早年也无心经营,朝堂上的党派与他针锋相对的多一些。李微一死,他便失了依仗,就算千方百计地逃出去,得到了自由,也不见的会比之前过得体面。

这个不成器的念头在脑海中甫一出现,李晟便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巴掌。这一巴掌他没有收力,他僵着脸,无声息地感受着脸上的灼热和痛。

良久,他才缓缓道:“没出息。”

第11章 林蕴

京城入了秋,北疆安西却早先一步入了冬。远处的高山绵延不绝,峰尖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山河冰雪,川野萧瑟。

安西城墙上军旗猎猎作响,胯下的骏马打着响鼻,烈日高悬,冷光凌凌下,白气升腾。骏马口鼻中泛着白沫,刘敬一路驰骋,马已不知换了多少匹,终于在彻底入冬前赶到了这里。

守门的将士认出了他,不住地往他身后张望。

“别看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刘敬牵着马疲惫道,十数日的狂奔,连日的风霜扑面,一张俊俏的脸都沧桑了不少。

他本想着进城后休整一下,填饱肚子后,再把一身风尘洗去,却没想到一进家门就被前来拜访的众人团团围住了。刘敬的乍然归来,让众人惊喜不已,大家伙儿热络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追问着。有人问京城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遍地黄金,美女如云?也有人问他有没有见着当朝天子,皇帝老儿长什么样子?也有人在问将军什么时候回来。

“皇帝么......算见过吧。”只不过皇帝死了,脑袋还是他亲自洗净了放入匣中的,若真要这么说,他也算见过皇帝吧。

“将军暂时不回来,你我只需要把北疆守好了,其余的无须多问。”

“刘老三是骗你们的,京城的路也是给人走的,怎可能遍地是黄金。”京城被烧了大半,烽火连天,一片断垣残壁,哪里还有往昔冠盖满京华的盛状。说到京城刘敬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羸弱的青衫身影,他扯了扯嘴角,笑得轻蔑,“想知道京城什么模样,这里不就有一个皇城人吗?你们问我还不如亲自去问他。”

“这位大人消息灵通,说不定我刚踏入这座城,他便知道了。”

此言一出,方才还喧闹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

刘敬口中那人,众人都心照不宣。

一人道:“真有你说的那么神乎?你回来可还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呢。”

正当大家大眼瞪小眼时,忽有一黄衫小童来报,“刘副将,我家大人有请。”那小童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冲着刘敬行礼。

刘敬给众人递了一个“你看我说什么”的眼神,“这可不就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他回头吩咐站在门外的小童,“告诉你家大人,我这就过去。”

众人眼见刘敬卸了身上的甲胄,一刻不停留转身便走,纷纷议论起来。

“刘副将不是一向与林公公不对付吗?这回怎么上赶着去?”

“这你就不懂了吧,刘副将现在也是从京城回来的人了。我听他们说京城来的人,都长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九曲回转肠。刘副将定是待了些时日,跟那些人学坏了!你看平日里林公公说话和咱们说话,那都是藏着掖着,一句话能讲出七八个意思来。”

那人拍手叫定,“你说得在理,应当就是这么个回事。”

这一路上,刘敬把两人相见的场景想了又想,暗暗揣测那阉人听了京城中发生的一切会是一副什么情态模样。京中的消息传到北疆需要一些时日,林蕴目前可谓是瞎子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胆战心惊地幻想自己前途命运如何。

“刘副将。”站在面前的是一个身形略微瘦弱的年轻人。他身子骨畏寒,边塞风雪早至,他前些日子便披上了狐裘,却不显得臃肿,仍是羸弱单薄的,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逝。一张白玉似的脸陷在蓬松的狐毛中,边关的日光猛烈,林蕴待了好几年,却还是适应不过来。他顶着一双泛红的眼睛,唇边带着淡然的笑,不卑不亢地站在刘敬面前。

“林大人。”刘敬双手作揖,姿态随意,神情也颇为倨傲。林蕴却不怎么在乎地笑一笑,云淡风轻地将他的锋芒一一化解。

“我此次是来接你回京的。”刘敬单刀直入,并不打算与他多作纠缠。

刘敬将京中的情形一一交代过,林蕴有些茫然,似乎没想到这么轻易便可决定他的去留。无诏书也无旨意,他点点头道:“好。”林蕴这副软硬不吃的模样,让刘敬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憋屈得很。

他快言快语道:“林大人这几日可以准备一下。”

“好,那便劳烦将军了。”林蕴说话的时候刻意放缓了语调,压低了声音,原本尖细的嗓音淡了些。

刘敬拱了下手,行了个简单的武人礼便离去了,一刻都不愿多做停留。

入秋后,百里荒草场渐渐泛黄,也长到了齐膝那么高,军队的战马平日都是放养在这里的。刘敬一人牵着马,慢慢走着。

过膝的草没了马蹄,狂风吹过,沙沙作响。刘敬踢了踢脚下,他循着记忆,牵着马继续走。偶尔蹲下薅一把在手中,放在鼻下用力嗅着。

林蕴找到他人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刘敬仿佛一个好玩的少年,走走停停,时不时抓一些野草放在手心打量着。

“刘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