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抬起来,看到一张极其美丽的面庞,用世上任何词语来形容都不足以道出她的美貌,一双深邃温柔的湖绿色眼眸专注地看着他。

“齐明,怎么不说话?”

李晟看看她,又顺着开了一角的木窗看向外面,同样是寂静无人的破败的庭院中,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正百无聊赖地低头看着脚下,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儿。

“母妃!”李晟咋咋呼呼地叫出声,在寂静冷清的殿中骤然清晰,如同梦醒一般,“来不及了,我要走了。”

“去吧,别让人等你太久。”

李晟得了令忙不迭地跑了出去,听到动静,树下的少年抬起头来,一张白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燕雪兄,你来多久了?”

闻言,那少年皱了皱眉,语气生硬道:“别这么叫我。”

冷不防热脸贴了冷屁股,李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叫你燕雪兄,那要叫你什么?少将军?闻兄?闻公子?”

“明日你一个人走吧,那些糟心事你一个人去应付。”闻燕雪转身便走,冷酷无情地说道。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无情。”李晟盯着他的背影,也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只好幽怨地控诉道。

“谁跟你是朋友?此事过后,你我便一码归一码,我再也不欠你什么。”

久不闻身后人出声,闻燕雪不耐烦地转过身,却在回头的那一瞬间,愣在了原地。

李晟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燕雪兄?”见闻燕雪仍是愣愣的,有些出神地盯着前方,眼中似乎还带着微微的惊讶。他顺着闻燕雪看的方向回首,却在回身的一瞬间,漫天景象如潮水退去般。周身白茫茫的只有些陈旧的青砖在脚下铺就,裂着碎纹。

破碎地蜿蜒着,一眼望不到头。梦里已然只剩了他一人,李晟后知后觉地才想起来,刚刚竟然是梦到了少年时候的旧事。

他微微睁开眼,只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腿骨更是隐隐作痛。眼前骤然亮起的天光刺激得他落下泪来,他正要闭上眼时,一只宽大的手掌却覆了上来。

“先别急着睁眼。”

李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想要抬一下胳膊,却发现自己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闻燕雪就侧躺在他身侧,压着被子,自然是稍有动静,就会被他察觉到。

“想喝水?”闻燕雪在他身旁轻声问。

李晟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他还从来没听到过闻燕雪用这种语气说话,若他是个女儿家,恐怕是要溺死在其中。

喉咙肿痛无比,他动了动唇,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闻燕雪自然而然地吩咐下人去倒一杯茶水来。

直到从闻燕雪口中听到一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话,李晟心头猛颤,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闻燕雪忙压住他,“这么激动做什么,若是见了风再发热,我可就不管你了。”

李晟激动地扭动着身子,嘴唇一张一合,喉间发出支离破碎的气声,闻燕雪也不怕他的病气,靠近了侧耳仔细倾听着。

待他奋力地辨认出那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后,哑然失笑道:“怜怜和娇娇是乌孙人,我自然要用乌孙话。”

他解释道:“汉话她们懂得几句,再复杂的就不会了。”

李晟有些发愣,似乎还没有完全从这句话的含义里反应过来。

闻燕雪从婢女手中接过茶水,将覆在他眼上的手拿开。李晟试了好几次都没能睁开眼,额头的酸胀感压得他泪眼汪汪。

就着他的手刚喝了几口水后,李晟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一些。他奋力地睁开眼,看到了规规矩矩侍奉在一旁的老婢。

单论外貌还真看不出她们是乌孙人,方才闻燕雪吩咐她们去倒茶水,用的也是一些最简单的乌孙语。怪不得先前不论他如何大吵大闹,那两人都不怎么理会他,原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母妃也教过他一些乌孙语,也跟他提及过一些那个只在梦里才能见得到的故乡。

战场刀剑无情,边关烽火肆意,千百年来在这里上演的都是帝王将相你争我抢的戏码,但是在两国交界处生活着的只是一些平凡的百姓。乌孙人以游牧渔猎为生,在广阔的天地间逐水草而居。战事迭起,乌孙的骑兵一旦失利,便会连夜奔袭逃走。那些带着牧群毡帐的百姓们也会拖家带口跟着一起逃,但大部分人是来不及逃走的,年迈一点的稍慢一步便在铁骑的践踏下变成肉泥。

两国之间战乱不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又岂止是血海深仇那么简单。他幼时在宫中,顶着一双微微泛有绿意眼睛,平白遭受了多少人的恶语相向,就连太监也看不起他,骂他是北蛮狗。

“病傻了?”闻燕雪摸着他的额头,感受到掌下是正常的温热。

李晟对上他略带疑惑的双眼,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你才傻呢。”

这句不过脑子的话仿佛和他的理智一起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去了,闻燕雪冷笑一声,却少见地没有和他争执。

床头案边的捧盒里有温好的清淡粥菜,让许久未见荤腥的李晟不免有些失望,吃了几口便放下了。兴许是生了病,他不免带了些任意妄为的小性子,也不瞧身旁人是个什么神情,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倒头便睡了过去。

闻燕雪垂眸看他,在长睫与眼睑处的阴影蕴藏着一些无声的温柔。

李晟的身子很疲乏,头脑却很清醒,应当是先前睡得太久,现下也没了睡意。他枕在一只玉青色的绣枕上,侧脸贴在蜜合色的缎面上,映得他半张脸如红玉一般,眉眼也愈发得精致清晰。

那道灼人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李晟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才松了一口气般地消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随着一道轻不可闻的关门声彻底消失。

李晟沉静地躺在那儿,脑子里是一团乱麻。各种纷七杂八的事涌入脑海中,一会是在后宫里那棵快要枯死的树下,母妃拉着怯生生的他站在一个高大的男人面前,推了推他的后背,让他叫阿爷。他有些胆怯地抬头,却因为那人背着光,看不太清他的样貌。

那人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乖孩子。”

一会儿又是闻燕雪冰冷的眼神,不带一丝感情地看着他,看得他后背直冒冷汗。

为什么?

李晟在心底悄悄发问,可惜没人听得到,也没人会回答他。他有太多的为什么想要问,为什么闻燕雪会收留那两个乌孙人。他竟这样无所顾忌?他就不怕此事被有心之人拿去编排,给他安一个通敌卖国的罪名?

母妃曾说过,他们乌孙人应当是世上路走得最多的人。在她还是乌孙的公主时,常与族人逐水草而居。当寒冬降临之前,他们要迁到附近山下的雪窝子里过冬,等到了春夏之交,乌孙人便会带着成群的牛羊,浩浩荡荡地迁往百里荒草场。牛羊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遮天蔽月,牲口们的叫声、蹄声回荡在天际,转而又消失在山谷中。

茫茫的草原上,牛羊蜿蜒成一条乳白色的河。

乌孙人个个都会放牧,就连她的几个王子兄长也不例外。草原上也不仅仅只有一望无际的碧绿,还有一种灰白色的野草,到了秋天草原变得枯黄时,那野草便会结出像红珊瑚一样的果子来,只有珍珠大小,酸甜可口。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面上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李晟那时候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知道她只有在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才会开心一些。后来才明白了为何乌孙会将他们的公主献与大雍,为何母妃不会受宠,为何乌孙会唱着悲伤的牧歌,迁离他们生活了几百年的百里荒。

据说闻燕雪的名字也是这样来的,他降生那一年,大雍士兵在闻桀的带领下直取乌孙三关,夺取百里荒,将乌孙人赶出了他们世代生活着的地方。元贞帝大喜,又得知闻家恰奉麟儿降生,御笔一挥,赐名三关。闻燕雪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远在边关的闻桀心有所感,老将军爽朗豪迈的笑声响彻关外,豪气千秋。可谁又想得到,乌孙人的牧歌再也不会飘荡在那片如梦似幻的百里荒草原上了,大荒大泽也不再有他们一族的踪迹。

他的母妃就是靠着那么一些朦胧的念想,与遥远的回忆支撑下去的。她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似乎就连回忆都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