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忧心,如今这天下局势纷乱,众人各自为政,早已不是她王氏一族能说了算的。”
“李氏皇族自戕之祸仍历历在目,太后不会糊涂到那个地步的。江留王虽有一双子女,太后也未必愿意抬举他们,即使真让那南蛮继承了皇位,江留王便会从岭南回到京城,昔日安陵王行专擅之事,整个王氏在其淫威下苟活......”闻姝说话温吞缓慢,柔声细语,字里行间却仿佛裹了一把刀子。
海棠忍不住道:“那如今的安陵王......”
两人一时沉默,闻姝挑眉一笑,清丽的面容配着这意味不明笑,令人心颤,“太后怎会垂青于一个身上流着外族之血的人。”
海棠识趣地住嘴,用余光瞄了眼闻姝的神色。
恐怕不仅是因为他的母亲是乌孙人,此事便牵扯到一桩宫中的秘辛了。昔日安陵王与元贞帝乃是一母同胞所生的亲兄弟。元贞帝为人和善宽厚,安陵王却还是皇子时,便崭露锋芒,文韬武略无一不精,颇受君父宠爱。日久天长,养成了一个狂妄嚣张,不可一世的性子。偏就是这么一个专擅跋扈的人,竟无心于帝位。他将亲弟弟扶上皇位后,甘愿做一个在幕后搅弄风云的人。 元贞帝也对他全心全意,极尽信任。
关于李晟那不尴不尬的身世,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乌孙战败,便献上他们的公主阿兰来大雍和亲,帝王薄幸,恩爱好比如朝露夕烟。她一个女子在宫中生存何其艰难,却不曾想,安陵王在某一日入宫探望皇帝时,偶遇了这位乌孙国的第一美人。
两人在后宫里私相授受,后来阿兰又有了李晟,其中关窍不必言尽。
此事人尽皆知,若不是有安陵王庇护,他母子焉能存活至今日?也许,当初元贞帝也是知晓的,只是安陵王权柄在手,碍于他的淫威而敢怒不敢言。这些皇家秘辛也只是人云亦云罢了,事实如何,他们也不得而知了。
两人正相对无言之时,门外传来一阵吵嚷。李涵刚做完今日的课业,冒冒失失地跑了进来。伺候着的宫人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着。
“母妃!”
他兴冲冲地跑进来,穿着一件鹤鹿同春的靛青色箭袖,英气勃勃的小少年如朗月入怀。他额间热汗涔涔,头上冒着腾腾热气。闻姝的神色立马变得柔和起来,她从袖内抽出一条手帕,朝着李涵招了招手。李涵的态度立马端正了起来,矜持地上前,任由母亲在他额头上轻轻擦拭着。
“涵儿怎么这么莽撞,冒冒失失的。”
李涵白皙的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母妃,我今日的骑射拿了甲等,先生说我颇有舅公的风范。”
闻姝有意挫他的锐气,在他额间轻轻一点道:“你舅公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上过战场了。”
李涵想了想,毫不气馁道:“那我也要上战场,去打仗!”
闻姝将人揽至怀中,柔声道:“涵儿为什么想要上战场呢?”
李涵不假思索道:“因为威风。”
闻姝忍俊不禁,以袖掩口与海棠笑道:“你瞧瞧,稚子之言。”
李涵挠挠头,嘟囔着道:“确实很威风啊。”
闻姝不再逗弄他,“母妃怎会轻笑于你呢,若是你能在武考中拔得头筹,我就让你舅公许你一件心愿。”
李涵又开心起来,歪倒在闻姝怀中个撒娇,“母妃说的可是真的?”
闻姝笑道:“这还能有假?”李涵得了保证,又兴冲冲地跑出去,趁着兴头又去练武了。她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那一向轻柔不逾矩的笑,竟有了几分悍气。
待两人从书房内出来时,明月已上梧桐梢。
“这件事耽误不得,你明日便启程,把人从北疆接回来。若是来得及,快到年关时便能回来,还能与家人一起过个年。”
刘敬跟在闻燕雪身后连连应承,他望着前面那个高大宽阔的背影,神色有些古怪地摸了摸鼻子。
“我这便不留你了,你去吧。”闻燕雪走出几步,却没听到身后人应答,回过身后看到的就是他这副模样。
“肃之?”
“啊?将军。”刘敬回过神来,神色仍旧有几分怔忡。
“我见你一言不发,可是有何处不妥?”
“将军,你熏香了不曾?”刘敬一本正经道,神色颇为严肃。
这回换闻燕雪怔忡了,他没那些个风雅的喜好。只是经过刘敬这么一提醒,他稍加思索,他从腰间拿出了一只缠枝绣花的蓝锦香囊。
“你说的可是这个?”上面的味道几乎淡不可闻,但还是被刘敬察觉到了。他的父亲曾是随军的郎中,精通药理,刘敬自幼受他熏陶,也颇懂一些岐黄。
刘敬接过来放在鼻下嗅了嗅,长眉微攒,“这味道熟悉得很,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将军,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不像是中原有的东西。”
听他此语,闻燕雪面上略带一丝惊讶,但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他随口搪塞道:“偶然得来的一个小物件罢了。”
刘敬见他神色不自然,心知这恐怕牵扯到他的一些私事,便识趣地不再追问。
趁着夜色,与闻燕雪告别后便匆匆离去了。
夜半三更,屋内一片漆黑,呼吸可闻。闻燕雪脱了外袍,置在一旁的架子上。床上那个无知无畏的人正酣睡着,闻燕雪掀开被子一角,从善如流地躺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他支起大半个身子,将手搭在李晟额间。果不其然,掌心下一片滚烫。
他为什么叫三关呢,嗯,会解释的。
第7章 旧梦
闻燕雪几乎是瞬间了然,李晟前些日子被他扔到寒池里泡了大半天,今日又幕天席地地在树下胡闹了一番。再加上他连日提心吊胆,甫一松懈下来便撑不住了。这风寒来势汹汹,李晟难受得紧,只觉得整个人好像行走在冰天雪地里,魑魅魍魉全都扑了上来,敲他的骨,吸他的髓。眉心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沉甸甸的痛压得他睁不开眼,猛然迸发出的病火恨不得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
模模糊糊间,好像有人在他耳畔与他说了些什么。他又难受得厉害,眼睛稍微眯开一道缝。他就像一根落入泥淖的朽木,无法自拔,在森冷乌黑中隐隐窥到从罅隙中露出的一丝光。难道他一觉睡到了天亮,还是说他已经离死不远了。
他稀里糊涂地哼哼了两声,就算是应了。
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消失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他唇间,他却牙关死紧,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下一刻,他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置身冰火两重天的他,霎时间坠入一捧轻月流云之中。恍惚间让他以为,那道高不可攀的素月清辉曾也照在过他身上。
他在敝旧的尘下,看到眼前骤然亮起。
“齐明,那人等你许久了,你不出去找他吗?”
李晟有些茫然,他垂着头,看到一双手在摆弄着自己手臂上的鹿皮束带。
侧殿的一角是一盆病恹恹的绣球花,记不起是哪个宫女养在这里的,本想着给这里添一些活气。却不成想整日都无精打采的,趁着殿内的一丝热乎气吊着命,花茎上淡青色的四分五裂的脉络就像一道道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