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万步讲,如果薄辞雪真要这样做,他的目的是什么?

……而且,这个时机也太古怪了。裴氏族人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为什么偏等他攻下云京、大仇得报之后才醒?

就好像薄辞雪刻意要他们沉睡七年,等自己身死之后再让他们重返人间一样。

裴言的后背阵阵发冷。他忽然觉得,他这一路走来,似乎太顺理成章了些。

薄辞雪明明不是醉心权势的人,为什么仅仅为了一个预言就要灭他全族?为什么他当年负了一身伤仍能躲过重重追兵,独自一人逃出云京?在他起兵之后薄辞雪的态度为什么又如此强硬,直到兵临城下之际也丝毫不肯妥协?

这些问题如同一万根黝黑的腕足,拉着他坠向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薄辞雪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他漂浮在蓝绿色的湖水上,周围是漆黑的群山。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裹在一个蛋壳里,壳里只有他一个活物。

他经常梦到这个场景。有时他是个人,有时是只水鸟,有时干脆是一小片绿藻。是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只有他一个。现实里孤独,梦里更孤独。

这次他是一只天鹅,羽毛蓬松,慢吞吞地浮在水面上。在他很小的时候,烟翅湖里也养过两只天鹅,一雌一雄,雌的那只因为误食夹竹桃而死,雄的那只便不饮不食,终日孤零零地徘徊在水面上。他的母后十分伤心,让侍女拿它往日最喜爱的食物喂它,然而那只天鹅却提不起任何兴趣,很快也死掉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总还记得水面上那道将死的身影。

他曲起自己细长的脖颈,有些生疏地在自己的翅膀里拱来拱去,想找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睡。他的疲惫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身处梦境也挥之不去,虽然知道继续睡下去也没什么用。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碰到了什么。

一只熟睡的小天鹅被他啄醒,睡眼朦胧地从他的羽毛里钻出来,扑棱了两下翅膀。薄辞雪惊讶不已,淡红色的喙都不自觉地张开了一点。小天鹅伸直脖颈,啄了啄他的喙,用毛绒绒的小脑袋往他身上蹭了蹭。

它的脑袋柔软得不可思议,连喙都钝钝的,呈现出稚弱的鲜粉色。薄辞雪愣了愣,下意识地垂下头,轻柔地给小天鹅梳了梳羽毛。

小天鹅欢快地叫了两声,死一般的寂静随之被打破。绿翡翠般的湖面上,涟漪一分为二,向远处一圈圈扩开。

梦境渐渐淡却。再睁开眼,湖水和天鹅都已消失不见,只有墙上的金昙浮雕如往日一般沉在夜色里,繁复密集,近乎带着某种死气。他收回视线,心情却不像从前的无数个日夜那般死寂,而带上了微弱的希冀。

……假如他真的能活下去,似乎也不是全无盼头。

午膳之后,裴言又来了一次弭蝉居,薄辞雪有点意外,毕竟裴言最近能不出现就不出现,每次出现基本都有事找他(虽然都是琐事)。但这次,对方罕见地没有说明来意,而是陪他下了整整一下午的棋。

薄辞雪没有多言,对他要说的事大致有了猜测。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输了。”

裴言望着棋盘思索了一会,发现回天乏力,主动出声认输。薄辞雪淡淡道:“将军心不静,有什么事不妨直说吧。”

裴言抬起眼,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拙梦的事有眉目了,是从南浦的藩国流进来的,负责商检的官员已经被控制住了。”

“嗯。”

“南浦督府手底下查出了大笔不明钱款,现在正在追查这笔钱是谁贿给他的。”

“嗯。”

“……你知道吗,裴老将军醒了。”

这句话像藏在花瓣里的一线细蕊,在剥去重重外衣后终于露出了眉目。只不过薄辞雪已有准备,自然而然地露出意外的神色,又强行忍住,勉强挤出惊喜之色:“是真的吗?那太好了。”

“可是他神智全失,疯疯癫癫的,看上去好像换了个人。”

裴言紧紧望着薄辞雪,不错过他面部的任何变化。他刻意隐瞒了实情,就是想知道薄辞雪是否真的只是为了伪造他被灭族的假象。

如果是真的话……那他一定会有一瞬慌乱,以为自己动手时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裴老将军醒来后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可惜薄辞雪对他知根知底,闻言微微垂眸,语气略低,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是吗。我很抱歉。”

裴言一言不发,放下棋子,握住薄辞雪微凉的手。薄辞雪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几乎以为他看穿了什么,柔滑的长发随着脖颈的移动轻轻扫过两人搭在一起的手。

但裴言并没有说什么,只将那缕乌发别到薄辞雪的耳后,低声道:“没事,事已至此,过段时间我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好了,先吃饭吧。”

薄辞雪看着他的口型,顺从地点点头。宫人将一桌佳肴端上来,验过毒后,裴言站起身给他布菜。只是薄辞雪刚拿起筷子,突然感到一种钻心的反胃。

41

这种反胃感来得过于突兀,薄辞雪连掩饰都来不及掩饰,手中的筷子滑落在地,扶着桌子猛烈地干呕。裴言一惊,上前扶住他,让身边的宫人立即去传御医。

来的是先前那位老御医的徒弟,姓李,还算年轻,但医术精湛,之前一直跟着师傅专心侍奉薄辞雪。他搭上薄辞雪的脉搏,仔细探查了一番,神色微微一变。正要回话,薄辞雪先问了一句:“我还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着实有点可怕,御医吓了一激灵。薄辞雪倦倦地撑着头,语气温和:“抬起头。如实说来便可。”

他已经缓过来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御医小心翼翼地抬头,窥着他的脸色,斟酌着开口:“陛下的经脉积损严重,虽然经过重铸,五衰已得到遏制,但寿数恐怕……会比寻常星师短五分之三四左右。”

御医说完就将头埋在地上,恐惧地等待迎接裴言和薄辞雪的怒火。星师已非常人,人均寿命二百岁,除非遭遇横祸,四十岁夭亡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何况这等天潢贵胄。

裴言的脸色果然变得极其难看,失声道:“怎么可能短这么多?”

御医赶紧伏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薄辞雪摆摆手,让他起来二十年,那也已经很够了,比他想的要多得多:“好,我知道了,不必跪着。”

“是。”御医略微松了口气,站起身,试探着道:“还有,陛下,您……”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薄辞雪朝他摇了摇头。御医自知失言,连忙告退了。

裴言的脸又青又白,欲言又止。薄辞雪看他一眼,轻声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麻烦你先不要说,可以吗。”

裴言一怔,喉结滚了滚,像是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干涩道:“是我的错。”

薄辞雪的唇角挑起一个细微的弧度:“不是的,我很感激你。如果没有它,昨天夜里我可能就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