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言被戳到痛点,脸霎时苍白了些许。巫奚眼底闪过冷笑,继续委委屈屈地说道:“大人怎么不说话了?哦,倒是我莽撞了。裴大人大约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反被我诬成欲加之罪了。”

“当初是我错了。”裴言望向薄辞雪,微微垂眸,声音微颤:“阿雪,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重新来过……?”

薄辞雪揉了揉额角,感觉被吵得有点头痛。他从巫奚手里解救出被捏得变形的薄远,将他泡进桌子上的解药里:“行了,都过去多久了。夜深了,回去睡吧。”

巫奚心还悬着,并不想这样离开,轻微地咬住唇:“阿雪……”

但薄辞雪并没有看他。他背对着巫奚,用发簪拨拉了一下漂浮在药汤里的薄远,漫不经心道:“对了。我看见柜子里锁着的观音血少了半瓶,明早下山的时候要不要给你带瓶新的?”

观音血是种见血封喉的剧毒,稀释过后可以用来防治虫害,一直放在储物室最里面的柜子里,外人很难在储物室的上千种药材里找到这种毒药,何况柜子还是锁着的。巫奚并没看见薄辞雪什么时候去的储物室,但血刷得一下凉了,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阿雪,不是我,我真的没有谋害薄远!”

薄远愤怒地在乌黑的药汤里吐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泡泡。叶赫真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怒道:“我就知道是你!你竟然还想推到我头上!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歹毒的人!!”

他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抱住薄辞雪的后腰,将脑袋挤到薄辞雪的肩颈上,恶心心地说道:“还好阿雪你聪明,没被他蒙骗,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要受多大的委屈。”

“真的不是我,你相信我啊阿雪!”巫奚顾不上管趁乱占便宜的叶赫真,他这下是真怕了,比后宫里谋害皇嗣之事败露的嫔妃还怕。他猛然把解药里漂着的薄远抓出来,目光趋近癫狂:“是不是你自导自演?说啊?”

薄远八爪抽搐了一会儿,很想兜头喷他一脸墨汁,无奈品种不对,没长墨囊。他已经变大了一些,但还是敌不过恐慌中力大无穷的巫奚,最后还是被裴言拯救出来的:“你先放手,他还没被毒死,但要被你掐死了。”

虽然裴言也不是很高兴薄远的存在,但薄远显然是他们四个人里最讨薄辞雪喜欢的。印象分能刷点就刷点吧,希望阿雪会因为他的懂事稍稍对他满意一点。

毕竟现在除了这个,他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呢。

“太卜不必惊慌。前几天你说院子里的樱花树遭了虫,要拿观音血配点杀虫药,你忘了吗。”薄辞雪拢了拢垂在耳边的白发,语气波澜不惊,重复道:“回去睡觉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的语气听上去是不准备继续追究的意思。薄远和叶赫真同时暗暗遗憾了一下,但心底也闪过一丝窃喜。这也就意味着薄辞雪这几天肯定会对他们比平时好很多,比起怎么处理巫奚,他们还是更愿意选择前者。

但听到这话之后,巫奚的脸色并没有变好一点。他木木地抬起头,沉默了良久,轻声问:“……你要离开我吗?”

薄辞雪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淡淡地勾了勾唇,眼底却没什么波动:“这个问题的答案一直在你,不在我。”

“走吧。”

裴言和叶赫真轮流起身。薄远也奋力爬上了碗沿,将自己浸泡在解药里,争取赶在薄辞雪次日睡醒之前恢复人形。巫奚在地上跪了一会儿,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失魂落魄地朝着卧室门走去。只是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的腿骨一不留神重重撞在了门口的柜角上,痛得他猛然抽了口冷气。

叶赫真差点喷笑出声,硬生生憋住了,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黑屋/他近乎垂怜地俯下身,碰了碰对方冰冷干枯的嘴唇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好。

裴言和叶赫真下了山,天一亮就到薄辞雪的门口蹲着。听对方说他这日准备出门,裴言连夜购入了一辆豪华马车,又在里面布置了薄辞雪之前常用的熏香、茶叶和水果,还放了一条雪白柔软的绒毯。

叶赫真颇受启发。他没带那么多银两,于是跑去把黄金打成的臂环当了,免得出门时没钱给薄辞雪花。他们草原部族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把最好的东西给老婆,现在又有裴言等人比着,自然不能落下。

薄远则在解药里泡了一宿,赶在次日天明时堪堪长出了人形。他冲掉身上残留的药物,钻进哥的被窝里,在薄辞雪把他赶走之前将脸埋在对方的肩颈间,用力吸了一口。

薄辞雪察觉到动静,困倦地睁开眼。梦境随之崩解,云京巍峨的皇宫在眼前烟消云散,让他一瞬间分不清自己到底处在哪里。

梦中的孤独与心灰如附骨之疽,牢牢钉在骨头里,让他有些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扶住冰凉的床柱,却被一双热乎乎的手一把抓住,揣回了被窝里:“哥你醒啦?”

薄辞雪顿时清醒过来。少年挠挠头,憨笑了一下:“我这就下去。被窝里暖和,哥你等等再起来,我去烧点热水给你洗漱。”

他利落地套好衣服,转身要推门出去。薄辞雪摇摇头,叫住了他:“不用。你眼睛怎么了?”

对方看起来神色如常,但刚刚一打眼的功夫,他留意到对方眼角处带了点红。薄远的神色明显躲闪了一下,刚刚装出的若无其事立时有了碎裂的迹象:“没、没什么呀。”

“那就好。”

薄辞雪看了薄远一眼,没再追问。他坐起身,刚要下床,腰身忽然被人抱住了。薄远紧紧贴着他,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小腹上,一连串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方才灰暗的梦境转瞬被冲得粉碎,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小腹上的昙花纹原已凋谢殆尽,只余下淡淡的粉痕,如同一处不太明显的胎记。只是那处依旧敏感得要命,轻轻一碰底下就开始渗水,酸涨得要命。

薄远犹自哭得不可自拔,下巴的骨头刚好戳在昙花的花心正中,叫蚌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紧紧地绞缩起来。薄辞雪一贯平稳清冽的声音都软了些许,不易察觉地带了点喘:“先放开我……说来听听,到底出什么事了?”

薄远可怜巴巴地抬起头,半晌终于犹豫着开了口。他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惊动什么似的:“哥,你之前真的是、武帝吗?”

瀛洲岛虽然远离大陆,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每年都有大批商人和旅客在海面上往来。况且裴言和叶赫真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加之先前的对话,薄辞雪的真实身份并不难猜。薄远虽然年轻,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知道薄辞雪之前一定过得很辛苦。

他稍加想想眼泪就掉下来了。他哥那样清瘦,又那样单薄,到底怎样才能在权力倾轧和内忧外患里承载起一个国家庞大的欲望,又是怎样将一生送葬进去,最后落得五衰而死。

要是他能早出生一百年就好了。要是他在,他一定不会让哥一个人吃那么多苦了。

薄远哭得眼皮发烫,鼻头也变得红红的,跟只鼹鼠似的。薄辞雪见他挪开下巴,微松了口气,好笑地看着他:“不是。”

……啊?薄远一呆,刚松了口气,又听对方语气平淡道:“辟土斥境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我担不起这个谥号,后人随便起的。”

“!”

薄辞雪看着薄远的蠢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用绢布擦擦对方的脸,把他推开:“行了,起来吧。去洗洗脸,今天你还跟我一起下山吗?”

“下下下!”

薄远忙道。今天裴言和叶赫真一准还会来,他肯定得跟着,怎么能让哥自己出去。只是他刚要起身,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转身一扑,用力抱住薄辞雪的腰,认认真真地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永永远远陪着哥的。”

他大概忘记了自己已经恢复了人形,还跟缩小版的时候一样不管不顾地往薄辞雪身上扑。这一下又是毫不意外地正中靶心,萎谢的昙花痕都变得艳丽了些许。薄辞雪勉强压住喉间的闷哼,费了点力气才把他掀下去:“……知道了。走开,越发这么没大没小的了。”

“哥~~”

早膳过后,裴言和叶赫真果然已在门外候着了。他俩声称对樱川不熟,厚着脸皮求薄辞雪带他们逛逛。薄辞雪并无不可,巫奚却破天荒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既没骂他们不要脸也没要求跟着一起去

他得风寒了。

这似乎还是巫奚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生病。薄辞雪颇感诧异,吃完饭便去了巫奚的房间,只见对方病得连床都下不了,神情恹恹的。听说薄辞雪准备和其他三人下山,他勉强睁开眼,无力地笑笑:“没事,阿雪你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用管我。”

见他神色疲倦得厉害,眼底还有两片乌青,薄辞雪蹙了蹙眉:“我没什么要紧的事,明天再去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