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韩卿,我真不想在这里看见你。”
副将身形一震,不甘道:“我知道您不赞同我们的行为,可我们如何能亲眼看着您沦为阶下囚,甚至在这种蛮荒之地承受这等羞辱?!”
“所以你们便谋反了。”
“‘反’?”副将抬起眼,似是听见极其荒谬之事:“这天下本来就是您的!当初裴言兵临城下,为什么您不让我们血战到底?我知您不愿意让我们作出无谓的牺牲,可我们绥邦的将士从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为您战死又有何妨?”
薄辞雪目光中露出微不可察的哀悯,但只有很短的一瞬。一瞬过后,他摇了摇头,随意地问:“如今巴齐丹死了,你们又准备让谁来替你作草原的主?”
“仇视叶赫部的部落首领多得是,扶持谁都一样。您知道的,世界上从来不缺想要上位的蠢货。”副将一字一字道:“反正,叶赫真今日必死无疑!”
他毫不怀疑那名刺客的实力,言之凿凿地说。薄辞雪看他一眼,淡淡道:“是吗。”
他拂袖离去。副将握紧双拳,朝着他的背影大声问:“您要去哪?您不同我们一起,见证金昙花的旗帜如何在云京重新升起吗?”
“我只希望你们不要打碎我的盛世。”
副将愕然,似是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薄辞雪已走出很远,在走出殿门之时,埋伏在暗处的弓弩手们接到指示,同时松开了弓弦。
万箭齐发。箭雨之中,薄辞雪拖着长长的绸衣,像鬼魂一样飘进了萧瑟的雨夜里。
山雨/“一个一个来,这些不知好歹的人都得死。”
索兰多布的王宫在喊杀声中化为炼狱,地上渐渐铺满了一具具尸体。天明之后,胜利者会用铜盆里的清水泼去石砖上残余的垢血,在每个角落装点上新鲜的花朵与松枝,驱散弥漫彻夜的腥臭气息。
薄辞雪没有回头,径直向前走去。一个身影追到他的身后,将伞撑到他的头顶上,亲昵地问道:“陛下要到哪里去?”
薄辞雪顿住脚步,一双紫色的眼睛在黑夜中专注地望着他,眸光柔情似水。他静静地看了对方几秒,没有回答,而是突兀地问:“太卜大人知道在哪里能抓到黑脉绡蝶吗?”
“微臣也不清楚。不过陛下要是想要的话,臣会尽力去找找的。”
巫奚温柔地笑笑。他身边停着一辆黑色的四轮马车,黑得像是用乌鸦的羽毛织成的一样。他打起帘子,朝薄辞雪欠了欠身,道:“臣夜观星象,发现北方有兵乱之兆,特来接您回云京。”
车厢内的布置温暖舒适,榻上和地上都铺着厚厚的绒毯,打扫得一尘不染,还准备了干净的衣物以备换洗。巫奚扶他上车,正要帮他将湿透的外袍脱下来,薄辞雪却避开了他的手,没什么表情道:“劳您专程来接,辛苦了。”
生气了。巫奚想,对方很少有这样抗拒的时候,他对叶赫真下手的事大概已经败露,让对方不高兴了。
“这是臣应当做的。”
巫奚俊秀的面容上闪过一丝阴暗之色,又很快藏得滴水不露。他垂下头,从案几下方捧出一只冒着白气的小罐子,若有若无地露出被烫红的手指:“这里面是微臣用黄糖、红枣熬制的姜奶,陛下如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暖暖身子。”
然而薄辞雪从上车后一直背对着他,闻言只说了句谢谢,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小动作。巫奚稍微有点失望,但心情很好,很快将那点失望压了下去。
……先扳倒了一个情敌,又将心上人接回了自己身边,心情怎么可能不好。
下一个就是裴言了。一个一个来,这些不知好歹的人都得死。
他微笑着想。四轮马车在没有马和马夫的情况下诡异地开始向前滑动,速度越来越快,从泥泞的草原上飞驰而去。车轮剪开两行雨水,在黯淡的月色下,如同一簇簇朝生暮死的银色小草。
车厢内很静,连马蹄声都没有,只有不断敲在身侧的密雨声。巫奚靠坐在车厢一侧,贪婪地看着薄辞雪形销骨立的背影。
这段时间他透过一万只乌鸦的眼睛看过薄辞雪,只是都有些失真,不及亲眼看见真人来得安心。但这样还远远不够,他不光想坐在这里感受对方微弱的呼吸,还想跟他说话,抱住他,和他接吻,让他永永远远属于自己。
只属于自己。
快了。巫奚在心里轻声说。
不知过了多久,薄辞雪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巫奚正要问他要不要睡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道:“太卜大人,今晚我又杀了个人。”
他声音很低,微不可闻,幸而巫奚一直留意着他的动静,没有错失掉这句话。
巫奚这晚一直在索兰多布的王宫里,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闻言,他笑笑,柔声说道:“陛下做得永远是对的,那个人被杀是因为他该死。”
就像当初满门遭祸的裴氏一样。他从来不觉得薄辞雪当年有什么错,铲除动摇皇权的不安定因素难道不是每个皇帝应该做的?裴言要恨,就恨他自己姓裴吧。
薄辞雪微微挑起唇角,没有回头。他定定地看着帘缝外的风雨,说:“大人不必回我,我没有听觉了,只是想跟人说说话。”
“之前每次杀人都会很痛苦,也很愧疚,总觉得能少死一个是一个,虽然也没什么用。可是今晚我杀人的时候,忽然发现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低下头,看见巴齐丹匍匐在草地里,以极快的速度向他爬来,青黑色的眼睛圆睁,如索命的厉鬼。薄辞雪移开视线,有些惆怅地说:“我感觉很累,毕竟愧疚应该也是需要力气的。有的时候干脆想,反正活人总要焦虑、担惊受怕、失败、生病、经历各种痛苦、忍受各种欲望、像尾巴上着了火的狗一样到处滚来滚去,要不你们一起去死好了。”
巫奚悚然一惊。这时他才发现,靠在门帘边的人如同活死人一般,苍白得叫人害怕。他的心高高提起来,正想让对方离车门远一点,又听薄辞雪说:“不过只会偶尔想一想,想完又觉得自己太恶毒了,别人又没做错什么,还是恨自己比较轻松。”
“不好意思大人,又跟您说了一些没用的话,给您添麻烦了。”
他转过身,低头捧起已经凉掉的姜奶,抿了一口:“很好喝。”
薄辞雪今晚的话罕见地变得很多,多到了一个不正常的程度。巫奚不安地看着他,心中莫名的恐惧越扩越大,以至于很难继续维持住那种风轻云淡的笑意。他仓促地站起身,想将人紧紧抓住,却只听见对方厌烦道:
“但是大人,您今晚真的不必来的。”
下一瞬,他向后一靠,从飞驰的马车上摔了下去。
*
叶赫真醒来之时已是后半夜。那位怪异的刺客没能要了他的命,朝阳都司和伊尔根部派来的星师也就更不可能。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写了封信,将其系到一只海东青的右腿上,让它以最快的速度飞往云京。
韩宪自知叛乱的阴谋提前败露,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彻底反了。但裴氏的军队毕竟刚经历过开国战争,实力强横,迅速从东西南三个方向展开了反击。处置完伊尔根部的叶赫部很快也腾出手来,从北面支援了一支军队,将朝阳都司的地盘包了饺子。
一个多月以来,裴氏取得节节胜利,然而已有嗅觉敏感的人从中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大量兵力前往北地平叛势必会使中部和南方暂时陷入空虚,如果伊尔根部当初真的取代叶赫部成为新的草原之主,局势无疑会变得更加晦暗不明。
盛夏将至,而云京的天空上覆满乌云。
“他怎么还不醒?”
弭蝉居内,裴言焦急地问。当日薄辞雪跳车自杀,虽然未遂,但是摔断了双腿。这年头只要不是五衰或是受到致命伤都能救回来,可薄辞雪却昏迷至今,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
满院的御医都被叫了过来,密密麻麻跪了一地,皆是束手无策。裴言正要发火,巫奚走了过来,冷冷道:“要闹出去闹,你吵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