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前桥都有点同情陆阳了:“也就是说,你忠实的信徒在理解你的过程中出现失误,那些不是你的本意啊。”
好一招金蝉脱壳,完美隐身,赵熙衡的面皮都没有它厚。前桥的嫌弃几乎藏不住,讥讽道:“你真是兴国的神吗?你和‘奉阴婆’是一回事吗?”
“神无常形,不同人心中的神,都是不同的。”
它还以为自己不知它鸠占鹊巢的过往,妄图继续颠倒黑白?
“得了吧,我查过了,你的原名叫‘捧’,和兴国的‘奉阴婆’根本不是一回事,奉阴婆大概是位女性酋长,也是兴国的开创者,后来被你这欺世盗名的家伙钻了空子。”她嘲弄道,“捡来的身份好用吗?我看以后的神像,就要按照你现在的德行塑造了吧?你努力了多久,也没法得到荆人接纳,还妄图趁我皇姊不信真嫄,故技重施来到荆国,简直可笑啊。”
“奉神”见她无情拆穿,冷冷道:“既然这样,你还和我谈什么?”
“想听听你的嘴里还能吐出什么怪话,”前桥道,“神明的身份是假的,送我回原世界是假的,帮助荆国也是假的,实话实说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这些都是真的,只是你不愿相信罢了,我的目的是行使天道,让荆国往符合气运和必然的方向发展。”它道,“历史大势不可逆转,荆国的未来不会是你们魏氏的,至少不会属于你们魏氏女子。”
前桥皱眉道:“什么意思?”
“女子为尊的世界只是昙花一现,今日苟延残喘,日后也会自取灭亡,结局早已写定,你又何必做无用的抵抗呢?”
2.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
见前桥竖着眉毛怒气冲冲的模样,“奉神”则呵呵笑道:“实话总是伤人。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你细想想就会明白,女子为尊的局面不会长期存在。荆国已是长寿国度了,她的长寿是一种幸运的偶然,你找得出这世上的其他的女尊文明吗?算上你的原世界,能找出哪怕一个来吗?”它不待前桥回答,就笃定地说出结论,“找不出,因为这就是历史大势,不管在哪个世界,哪段时空,都是这样。”
好啊,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原来这才是它的最终目的!
“我找不出来,它就必然灭亡吗?”
前桥的愤怒和语塞被“奉神”敏锐地捕捉,它像长者那般耐心解释道:“男女身体构造不同,繁衍分工也不同,女体除孕育外,在各行各业表现都不及男子,这是先天的体质和角色的分工导致的。只有男子向外探索,掌握行动方向,女子留在内部,专心孕育后代,才能高效繁衍和进步。
“荆国人口一直不藩,你猜是什么缘故?那些忙于事业和享乐的女子,哪里有照顾后代的心思精力?就算没有我在,你们也会被慢慢蚕食,由女尊向男尊的过渡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定律,兴国又岂是孤证?”
“奉神”的嘴脸让前桥想打人,而她也确实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寻觅趁手的东西了。她不想耍嘴皮子,因为有些话正好击中了她的“常识”,让她无法瞬间想到反驳的方法。
如它所言,没有实证,一个都没有,她找不到如荆国这般存在于世的另一个女尊王朝,可这些唱衰的话语,从她刚来时就充斥耳中,听得她生理性厌恶。她想揍这人一顿,可担忧也隐隐浮现于脑海。
荆国是昙花一现吗?如果没有强大政权的控制,会不会像京畿的农户那样,以农耕生产力的所有者为家庭主干,进行权力转移呢?
在前桥动手之前,“奉神”的话仍在继续:“你很幸运,来到了荆国的全盛时期,也很不幸,还没好好享受,就被迫知晓了命定的结局。荆国存在太多问题了,贵族永世为贵,女子耽于享乐,大量滞势男子,肆意奴役他人,断绝异性进取之途。你府中那么多使奴,不知有没有类似的可怜之人啊?”
罗子昂的名字有一瞬间浮现脑海,随即被前桥压下。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赁奴之风的推手不单单是荆国女子,还有兴国男子,只要世上存在下位者,就无法避免这样的悲剧。可荆国的确存在被她刻意忽略的不公,她无法昧着良心回避,这些被当成把柄遭受审判,让她非常不是滋味。
“你沉溺的国度,不仅残暴,还充满压迫,女子为尊的政权没准儿也会长存吧,但绝非荆国这副样子。姑且念在你是外来者,我不去追究你的过错,回去后只当这是大梦一场,从此忘了它吧。”
“残暴?”前桥因这评价气笑了,从烧水的炉子里抽出一根碳钳。她刚反思了一下,怎么就蹬鼻子上脸呢?论残暴谁有西梧残暴?也不照照自己的德行,好意思挑荆国的刺?
“我是不是道德感太高了?你否认荆国,可在你的主张下建立的王朝,也没见多好啊,”前桥将碳钳砸到桌上,也将心中的鄙夷尽数说出,“你们建立的丑陋东西,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命还重要,真是缺什么就求什么,生怕没后代将你捧成尊长神明吧!生下来还不好好养,把母亲关进冷宫,把儿子当成求和礼,父子相猜,兄弟相弑,人性都不知放哪里去了!天灾下皇室第一个当缩头乌龟,家家户户各扫门前雪,生怕连累自己!
“还有那个西梧,简直倒退奴隶社会,把人当牲畜饲养,就连士兵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手里这几个‘优秀案例’,还拿来和我荆国相比呢?我们是夕阳政体,你们又是什么?”
“奉神”周围无形的怒气正在集聚:“你可真是不知好歹,我告诉你的是天意,是结局,你竟还要垂死挣扎?”
“你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伪神,还配说‘结局’?荆国就算是偶然,是孤证,那它也是合理存在的偶然,少根据你可笑的思维框架,去判断它存在的合理性了!”
“听殿下的意思,是要战场相见了?”
如今前桥没有别的办法,退缩一步就会尽陷被动,全力御敌或可搏来一线生机。可在此之前,她倒要看看这斗篷之下,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前桥手握碳钳向兜帽挥去,却仿佛打在空气上,面前的“奉神”竟化作一团烟雾,唯有黑色斗篷被碳钳挑飞出去。
阴森的声音随烟雾飞散,从四面八方传入耳中。
“我好意开导,你竟不识抬举,也罢,希望你能记住,这战火和生灵涂炭,皆是因你而起!”
前桥愤然回敬道:“因你而起!”
前桥的骂声引来在外等候之人,她们一股脑冲入,却只看到前桥手握碳钳,怒视着面前的空气,“奉神”早已没了踪影。
“殿下!”
前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余光中的老月豺已经带人回去了,前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进攻的指令即将下达。
“严珂,谈不拢,如今只有打了,如果不能打赢……”
“不必提前做这种假设,殿下,”严珂笃定的声音在耳旁安慰道,“荆人从不畏惧战争,几百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敌人再强也不足为惧,这根本不算什么。”
她们一向如此自信,让前桥心中淌过一阵暖流。她也一如既往地相信着她们,让她不安的,其实只有自己而已。
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果是严珂,是乐仪,是荆国任何一个土生土长的人,听了“奉神”那段言辞,都不会产生动摇她们无法想象那些唱衰的根据,无法有她同样的隐忧,只会嗤笑它痴人说梦。
“奉神”的居心何其歹毒,它千挑万选从她入手,是看出了她内心的薄弱吗?她是荆国木桶的短板所在,但还好,刚才没有被它吓到,也没有被牵着走。
3.
战争在当夜重新打响,她们已经无暇担心西部战况,因为浩浩荡荡的活死人大军让固砾军自顾不暇,严珂连发数封军报,请求觐坞及春台驰援。
前桥已经随众人前往一线,老月豺依旧在外叫阵,只是他表演的时间明显缩短,也不像最初那般口无遮拦。负责此处边防的正是成璧所在的军队,他已被主将派回前桥身边,守卫储君安全。
成璧道:“他一向带头冲锋,最近出现得少了,不光是他,兴军整体都有些疲态。”
或许西梧不死不休的军队才是“奉神”的锦囊妙计,兴国的内乱只是战争契机,可备受蹂躏的国土出自兴国,被征税压垮的民众出自兴国,三方围绕着兴国,打了场不属于兴国的仗。
赵熙衡已看出来了,望着老月豺的身影道:“只有荆国仍在,兴国才有活路,荆国若是没了,兴国也离覆灭不远了,那位‘神’的胃口大得很,才不会管你是否曾是友军。”
“这样打下去可不行,我们是耗不起的,”前桥头一次对赵熙衡的话公然表示赞成,“荆兴两国最好不过停止对抗,我们当前的敌人不是彼此,该是那个伪神。”
一位兴国将领痛心疾首道:“三殿下那个样子,能想明白才怪!这国家真要被他害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