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回合下来,双方都没占到什么便宜,这也足以让景国士兵升起一丝希望,他们的太子如此强悍,可以比肩大将军,这样便理所应当守住西固城了。
阿史那打得目光炯炯,大叫痛快,震的太子耳膜发痛,干脆卖了个破绽,身子往左微微一偏,长枪狠狠向前一送,势如破竹,眼见要捅到阿史那的颈间,谁料阿史那肥胖蛮横却还能从马上立起,用胸口兽头护胸甲顶住了这一击,还顺着太子破绽挑了那碍眼的玄铁面具,饶是太子反应极快,向后一撤,面颊上还是留了一道血痕。
太子心如擂鼓,知道这次是太急躁了,若不是反应过来,半张脸都叫阿史那切开了。好在他长枪上挑着的正是阿史那的胸甲,于是冷笑道:“看来小王子军中铠甲不太合格啊!”
然而阿史那却未回话,像是呆了一般,甚至太子这才发现,刚才鼎沸的呐喊加油,此时也消失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边关天地间萧萧的风声。
“哎呀呀,都怪小王,伤了太子玉颜,传言非虚,太子乃是天人之姿,若是太子愿意做我王妃,小王今日就退兵。”阿史那回过神来,脸上忽然堆出笑容,小心拿下长戟上的面具,对着景封疆说道。
太子形貌昳丽,面如好女,此时披甲提枪,英姿勃发,一丝血痕从面颊下方划过,反而更显得惊心动魄蛊惑人心。听到阿史那这番话,刚才的懊悔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气血涌上头来,粉面飞霞,更是艳丽,一双星眸透着火气,狠声道:“胡兀阿史那,先看看你胸口的伤吧,再有下次,孤定捅穿你的脖子。”说罢拍马回城,半句也不想多言。
阿史那这才觉得胸口刺痛,也颇为心惊,这看起来十分文弱美丽的小太子手里力气却是不小,捅穿了兽首不说,还穿透了鳞甲,生生在他心窝上刺进去了一指,若是再深一些,怕真是要重伤在此了。
主将交锋,太子武艺略胜一筹,阿史那口技略胜一筹,不过这两者都激起了景国士兵的好胜之心,他们宁死也无法忍受自己国家太子沦为敌国王妃的羞辱,如此一来,阿史那攻城后,竟坚持了足足十日。
西固城比预期多等待了五天,可是援兵却迟迟未到,太子心中已有明悟,却也觉得可笑,每晚一天,都要用几百兵士的性命去填,这就是母皇的手段。百里卿夜说得一点儿没错,女皇已对他起了杀意,若是他没守住西固城,大约便是废位圈进,即便他守住。。。没有援军,最后只有殉国一条路,他还不如在未央宫前自勿,省得连累这些士兵百姓为他陪葬,可是那样,母皇恐怕还要恨他污了她明君的声明,竟是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太子心中沉沉,召集了各位将领,说道:“辛苦诸位了,常言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孤代天子出征,是万不能退后一步的,累及各位性命,心中实在愧疚,今夜孤将派一只轻骑去左将军那里,请求援军,这是最后的出城机会,如果有想去的,孤绝不拦着。”
下首几个将军具是风尘仆仆,满脸脏污,他们对看了一眼,竟无一人吭声,最后方将军向前一步,叩首曰:“吾等愿效死!追随太子殿下!”
“好,好,好,让太守把城里的酒都拿出来,今夜让我们大醉一场,与那胡虏血战到底!”太子朗声大笑,十分耀眼,将门口的小郎官叫了进来,说道:“邓小郎,今夜你带二十人出城,一路往南,去寿阳关,马援就是爬也该爬到那里去了,你告诉他,孤要死战西固,三日后就请他收尸了。”
“殿下,我不走,你派别人去吧。”邓郎官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罪臣之后,随着曾祖就发配到了边关做苦役,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他孤儿一个,后来阳关苦役充军,他杀的最为勇猛,如同一头孤狼,斩十人为伍长,斩百人升校官,三百人为郎官,这小子来西固时还是个校官,太子见他勇武非常,破例提了郎官,这一次送信的任务也交给了他。
“说起来,邓狗子这名字也不好听,孤给你起个名字,就叫邓固吧,你天生勇武,以后一定会成为我朝大将,看在孤的面子上马援将军会善待你的。”太子也不理他,笑着说道:“别辜负了孤的期望。”
邓固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两眼含泪,重重跪地,谢恩:“邓固明白,必不负殿下所托,一定把救兵搬来。殿下是边关百姓的希望,万望殿下保重自己,别在说什么丧气话了。”他打小没读过书,却天生有一股敏感,曾救了他无数次性命,他知道程老将军是好人,太子殿下也是好人,他相信这样的太子成为君王后一定会是个好君王,像他家这样的惨案在太子这里定然不会再有了。
邓固带着一行士兵连夜出城,奔袭了百余里,第二天下午就到了寿阳关,果然看到了城头旌旗中有马字,这位大将竟是到了寿阳关就原地不动,休整起来。
“太子殿下还在死守西固城,城中百姓士兵苦战数日,如今已经要坚持不住了,请左将军派兵!”邓固还是见到了马援,少年声声泣血,却不敢指责眼前唯一的救星。
马援出身武将世家,却是不受重视的庶子,如今能在而立之年成为一方大将,都是因为女皇的提携,女皇恩重如山,此行出发前就给了他密令,令大军驻守寿阳关,不可前去西固城。马援与太子不过数面之交,知道太子很是灵慧,但是为人浪荡,一直和京都的纨绔们混在一起,虽然愧疚,却还是决定遵从女皇密令,于是皱眉说道:“你还是回去请太子带兵退回寿阳关吧。”多少还能保下性命。
“不可!”谁知地上跪着的少年瞪圆一双眼,像头小狼一样狠狠的看着坐上的大将,骂道:“那胡兀阿史那当着两君兵士调戏太子,放出狂言要纳太子为妃,便放过西固城。士可杀不可辱,太子不能退,更不能降,太子。。。唯有一死。”
说着说着少年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如同哭泣一般,牵动了大帐内所有人的心,他们从军数年,保家卫国,最能理解这份悲壮,连值守小兵都忍不住祈求的看向了马援。
马援心中震动,他为人正直,这一次守在寿阳关已是如坐针毡,放任百姓将士白死,他已夜不能寐,更何况这胡贼欺人太甚,他此时听到心口都涌起一口热血,半晌,摇了摇手,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示意两边士兵带邓固下去。
邓固自不愿意走,红着眼被两个兵士强拉起来,他最后绝望的说道:“太子请将军为他收尸。”
“够了!”马援心中剧痛,太子早就知道一切,却并不怪罪他,愧疚和悔恨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沉沉压来,他沉声道:“整肃军队,两个时辰后,全速赶往西固城!”
邓固闻言,两腿一软,虚弱道了一句谢,心神动荡加之疲劳终是晕了过去。
马援在邓固出城后的第三日赶到,这时城中已是弹尽粮绝,太子将城内道路全部埋伏为陷阱,浇上火油烈酒,正午时分,城门大破,铁骑泰半涌入城中,太子站在城头,寒风烈烈中,一声令下:“点火!”
城中大火熊熊,竟将青天白日映成红色,所剩不多的将士全部到了城墙上,等待和西固城一起被埋葬。太子也稍微打理了仪容,身着轻甲,手握长弓,冷冷看着阿史那顶着一头焦黑从城门内仓皇逃出,这胡贼大约也没想到太子如此狠绝,要拿整座城池陪葬。
“援军到!援军到!”就在景封疆一箭射入阿史那后心时,传令兵忽然来报,马援的大军从东门进入,立刻开始灭火,城里十不存一,死在火里的多是敌军,他一边灭火一边清扫了战场。
好在太子一时心软,留下了东城没有部下陷阱,留了方将军准备在城破时趁混乱带领一部分妇孺出城撤退。
马援重重跪在太子面前,羞愧的说道:“臣救驾来迟,请太子责罚!”
“你没有对不起孤,反倒是为了孤违抗圣命,孤感激你。”太子淡淡说道,“只是你对不起西固城的百姓,若要请罪,便向他们请罪吧。事到如今,孤不得不进京面圣,陛下定是遭佞幸挟持,才会做出这番荒唐事情,孤只带三千精兵,这西固城就交给你了。”
“臣羞愧,这一次,定不负殿下所托。”马援抗旨不遵营救了太子,即便回朝也要面临惩罚,被定为太子党羽,既然如此,他索性向太子表达忠心,说道:“太子请多带些人手,阿史那被太子所伤,短时间应该不敢来犯,臣会将军报扣押下来,就说五日后,军队沸反盈天,不得不进军西固城。等军报送抵天听,太子殿下也可兵临城下,出其不意,清君侧。”
世宗,太阴六年末,西凉阿史那陀钵鏖战西固城,太子据守十数日,门破,贼入,入埋伏,城西火起,大胜。
又有史曰:武帝骁勇,善斗战,以其颜貌无威,每入阵即着面具,后乃百战百胜,阿史那挑其面具,一时万人俱静,胡贼赞其天人。
弑君亲 章节编号:668
太阴六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京都的上方久久凝聚着一片阴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不知不觉充斥了整个皇城。只有女皇的别宫中,依然是芙蓉帐暖,一片祥和。
太子秘而不宣带着一万精兵直奔京都而来,就在女皇收到军报的同一天,禁军副都统左星河也收到一封密信并信物。十二月廿一夜半戌时,已经过了宵禁,皇城外郭西侧青鸾门却悄然敞开,大批兵马无声的涌入城中,就算有些百姓听到门外响动,也绝不敢出门查看。
这一切想来也是天意,女皇并未身在禁中,而是居于外城的别宫中,别宫守备不如禁中,领兵的正是副都统左星河,左家深受女皇信赖,但是当初文左两家愿意送子孙到太子身边,未必不是将景国希望寄予年幼的太子,皇子荏弱,公主当国,这是一时无法,而太子不但是公主亲子,也是宗室最近一支晋阳郡王的儿子,是继承大统的最佳人选。
女皇经营朝野数十年,登基也有六年,可是终究这些臣民内心还是不满女子为皇,里应外合,让太子轻松来到了别宫门前。太子身披甲胄,眉宇满是萧杀,加上左星河的命令,根本无人敢拦他,他心思清明,眼神坚定,一声令下,身后将士将大旗拉起,在寒风中烈烈作响,不知情的太监看了一眼,顿时肝胆俱裂:“清君侧!”
太子提鞭抽翻几个想要通风报信的:“边关大难,圣人却迁到别宫养病,此乃宫中奸佞作祟,孤这就入宫扫除奸佞,免叫圣人受贼人辖制,谁敢拦孤!”
这一声断喝激荡人心,众将士听令,直冲入皇宫,先是进了福宁殿,斩了两个男宠的首级,然后立刻奔马闯到别宫尘寰殿,皇帝寝宫前。太子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女皇按理说也该醒了,可是直到众人到了寝宫门前,女皇仍未现身,只有大太监王义和两个宫女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待太子到来。
太子对着左星河微微点头示意,自己翻身下马,就像往常一样,对着王义说道:“劳烦大监通报,孤要求见陛下。”
“陛下已经在等着殿下了,请。”王义微笑着侧了身子,似乎没看到太子腰间的佩剑一样,接着对下首将士说道:“诸位辛苦了,陛下现在行动不便,就不请大家吃酒了。”
他这样作态,甚至让底下将士开始怀疑女皇是不是早已驾崩,现在殿里并无皇帝。不过太子已经进去,他们便耐着性子在外面等了。
“吾儿终于回来了,朕心中一直想着你,没想到我们母子竟还能一起吃一碗酒。”女皇穿着华贵的朝服,犹如下一刻就要上朝一般,她端坐在上首,肚子已经凸起到无法掩饰的程度。
看着女皇苍白的面色,太子终究是心软了,一切质问都烂在了心底,他神色柔和了些许,轻声问道:“儿臣瞧母皇面色不佳,都是那二贼所害,如今宵小伏诛,天子便可安心了,继续在别宫养病也未尝不可。”
女皇闻言神色不动,她心性坚忍,不至于为两个男宠伤心,淡淡扫视过太子,才发现当年那清俊秀美的少年已经成长了独当一面的男人,青年神色温柔,有松柏之姿,清越如梅花初绽,光彩照人,玄甲银带,钩戈玉剑,又有着战场上生死锤炼出来的坚毅肃杀,不由得赞了一句:“封疆乃是吾家玉树,皇族子弟,无一人堪比,朕有子如此,也算对得起先祖了。”
太子僵在原地,他茕茕独行这许多年,与母亲的关系也沦落到不死不休的程度,竟在这时得了如此赞扬,心中一酸,上前一步,跪坐了女皇面前,说道:“儿臣请陛下退位,于别宫休养,此后奉养,陛下不必挂心。”
“你是个好孩子。”女皇轻轻摸过圆润的肚子,将桌上暖好的梅酒饮了下去,低下眼说道:“我却不是好母亲,如今肚里这个也得陪我这任性的母亲去了。”
女皇难得如此温柔,景封疆甚至对那未出世的孩子有些嫉妒,为了这个孩子,女皇甚至打算杀了他。然而女皇话中有话,他连忙拿起酒壶查看,还未察觉异样,就看见女皇唇边冒出一道血线,心中一惊,问道:“母亲为何要服鸩酒?”
女皇脸色越发惨白,影影绰绰,艳丽却充满了死气,她虚弱的说道:“朕少年受伤,如今旧伤复发,本就年命不永,这孩子不过是绮梦一场,万万活不下来,你也不必自责了,只对外宣称朕早被佞臣毒杀,藏尸于别宫,不要背上弑君弑母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