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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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圆月渐渐升上中天,月光从上房半开的南窗里透了进来,把床前映得一片银白,裴行俭听着琉璃早已变得悠长的呼吸,轻轻坐了起来,回头又看了一眼,罗帐的阴影里,她的轮廓并不清楚,裴行俭却依然看了很久,这才披衣穿鞋,随手束起头发,悄然走出门去。

院子里一片宁静,角落里秋虫此起彼伏的低鸣声显得格外清晰,裴行俭撩起袍角,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抬头看着树梢上的那一轮圆满无瑕的明月,心绪也变得宁静了许多,渐渐的神游物外。直到远远的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他才霍然站起,几步走到了院门口。

月光下,一个小小的黑影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突然抬头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裴行俭,吓得尖叫了一声,裴行俭沉声道,“可是宫中有人来召?”

屏门上负责通传的小婢女吓得有些呆了,只会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裴行俭不再管她,大步走了出去。皎洁的月光中,远远便能看见裴府的大门早已洞开,门外有明晃晃的火把在闪动。裴行俭一步跨出大门,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裴明府,圣上急召你入宫见驾,快些上马”

裴行俭向面露焦急之色的王伏胜抱了抱手,快步抢到一匹空马前,翻身上马,两名侍卫忙拨马往北,各自举着一根火把在前面引路,裴行俭催马跟了上去。直到出了永宁坊,王伏胜这才跟上前来说了声,“裴明府来得好快”又前后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杨老夫人适才突然进了宫,神色极为不虞,不知跟圣上说了什么,圣上也是龙颜大怒,明府待会儿仔细些。”

裴行俭向王伏胜微微一笑,低声说了句,“我心中有数,多谢王内侍指点。”

王伏胜看了看裴行俭身上整整齐齐的衣服,心里顿时有几分了然。不由暗地里叹了口气,他在陛下身边多年,陛下那般发怒却还没见过几次,连武昭仪都拦不住,但愿这位裴明府当真准备周全了深夜路上无人,几匹快马一路疾驰,不过一刻多钟便到了太极宫,从长乐门长驱直入,一直到了甘露殿前。

甘露殿东殿的御书房里烛火通明,高宗穿着绛色的家常袍子在案几前来回踱步,顺手抄起案上的一卷帛书翻动了几页,突然认出正是裴行俭当年手抄的《文选》,立时烫了手般远远甩了出去。回头又看见墙上高挂的先皇手书,牙关不由紧紧的咬在了一起。

御书房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匆匆响起,由远而近,高宗蓦地转过身来,眼神阴霾的盯着门口。

帘外传来了王伏胜小心翼翼的声音,“圣上,裴明府到了。”

高宗冷冷的哼了一声,“怎么?难道还要朕请他进来?”

门帘挑起,裴行俭大步走了进来,见到高宗,脚步一顿,长揖了一礼,“臣见过陛下。”神色从容,竟是一如平日。

高宗盯着他的脸,冷笑了一声,“你可知朕深夜召你,所为何事?”

裴行俭默然片刻,才答道,“臣不知。”

门帘外的王伏胜顿时心中一急,忍不住跺了跺脚――这位裴明府明明早有准备,此刻怎么又跟陛下打起马虎眼来了?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站在王伏胜身边的小太监阿豆不由奇怪的看了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一眼,正想低声问上一句,就听帘内传来了陛下的一声怒喝,“你到如今竟然还敢说不知你真当朕好欺么?”阿豆顿时吓得全身一个哆嗦,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了。

裴行俭应答的声音却依然不急不缓,“启禀陛下,臣只知陛下深夜宣臣觐见,或许与今日臣去政事堂之事有关。臣对此事也有些不解,前几日褚相找到微臣,请臣帮他临摹一张字帖,今日早朝后又让臣午后去政事堂还帖。臣去之时正值宰相会食,长孙太尉与褚相却破例见臣于内室,让臣评点了一番朝中诸位同僚墨书之长短,才放臣出来。此后之事,非臣所能知晓,故陛下所问,臣的确不知。”

屋里突然变得一片沉默,烛光中,高宗又来回踱了几圈,脸上怒色稍缓,眉头却紧紧的锁在了一起。直走了足足十余个来回,才停下脚步,冷冷的道,“你当真只说了书法?”

裴行俭抬头看着高宗,“启禀陛下,臣与太尉、褚相平素并无交往,今日突然得蒙厚待,事后回想也颇为不安。然此等事务,臣又岂敢欺瞒于陛下?”

高宗缓缓点了点头,眼神锐利的看向裴行俭,“你可知今日宰相会食之后,褚遂良便称,你今日主动找到他们,是跟他们说,若立武昭仪为后,则国家祸乱必自此起?此事你有何可辩?”

裴行俭脸上微露愕然之色,随即便苦笑起来,“是臣一时疏忽,陷圣上于两难之地,臣无可辩解。”

窗棂里吹进来的秋风已然略带寒意,烛光摇曳中,高宗的脸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良久才道,“我来书房之前,是昭仪说了一句,你裴守约不似这般忘恩负义之人。看来你或许不是忘恩负义,却是得意忘形、不知轻重亏朕还一直当你是个谨慎的”

裴行俭垂下了眼帘,“臣有负圣恩,请陛下责罚。”

高宗看着裴行俭依然沉静的脸色,火气不由又拱了上来,冷笑了一声,“责罚?你倒说说看,朕该如何责罚你才是”

裴行俭的语音清晰平静,“臣愿出西州为吏。”

高宗顿时一呆,西州,距离长安五千多里、兵祸连绵的西州?他适才心里已转过好几圈,多少有些明白过来,这根本就是自己的那位舅父精心设下的局,为的便是让自己左右为难。以裴守约的身份,原不可能拒绝宰相之召,于此事上的确有些无辜。只是看如今的朝局,不贬黜他已是绝不可能,问题是贬到何处?若贬到河东道、河北道,似乎太轻,或许还是更远一些的江南道或岭南道更为合适,他能自己提出最好,也省的自己为难……可裴守约怎么一开口便说出了“西州”二字――大唐此前还从未有官员被贬到的险恶之地他这是以退为进么?高宗的脸色顿时一沉。

裴行俭却恍若不觉,不急不缓的说了下去,“一则,臣虽未发此言,然天下人必以为此言为臣所出,若不严惩岂足警戒?自陛下登基以来,雨露之恩早已均施于天下,而雷霆之威则尚未加诸于臣工,故臣民对陛下敬多而畏少,如今臣既犯下如此大错,只愿以微躯承陛下之雷霆,以警百官,以儆效尤,方可略微弥补臣之过错。”

高宗不由有些动容。他当然知道,驾驭臣下必得恩威并施,不然擢拔再多人也是无济于事。舅父长孙无忌这两年在朝堂上地位之所以如此不可动摇,便是因为有永徽四年那场大案的鲜血铺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何尝不想杀一儆百?因此才把柳?]一贬再贬,然而终究不过是削减外戚之权,难以起到警示百官的效果。若如裴守约所言,则今日之后,人人皆知但凡顺应帝心者如李义府蒋孝璋,便可得到破格的擢拔,而胆敢结党于长孙无忌反对皇帝者者如裴行俭,即使曾有恩宠加身,也会遭到空前严厉的贬黜,朝廷局面岂能不为之彻底改变?

只停了一拍,裴行俭温润的声音便再度回荡在御书房里,“二则,如今西疆局势不稳,近有西突厥频生叛乱,远有吐蕃虎视眈眈,而我朝虽置都府,却是以来降藩王为西州之首,终非长治久安之计。臣窃以为,欲平西突厥之乱,从急而议,其要在于粮草补给,从长而议,其策在于凝聚民心,臣愿以待罪之身,尽筹集粮草、教化边民之责,使圣上恩泽,广施于蛮夷之地,令大唐明月,光耀西域疆土。”

高宗的脸色彻底的缓和了下来,看着裴行俭的目光里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激赏,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裴守约虽然一时大意中了舅父的圈套,但立刻就能想到弥补反击的法子,而且毫无私心,处处都是为自己着想,为朝廷着想……“只是,太委屈守约你了”

裴行俭微微欠身,“为君分忧,乃臣子本分,况且边境战场,正是健儿建功立业之所,臣不敢辜负圣恩,亦不敢辜负恩师的教导,请圣上成全”

高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大唐臣民若个个能如你裴卿,则朕还有何忧何惧?”

听着高宗的声音渐渐变得温和愉快,从当前朝政一路谈到了西疆战事与布防。门帘外的王伏胜不由松了口气,心里暗暗赞了一声,裴明府这般心胸之人实在少有,任谁遭到陷害,不是急着推脱,求着宽恕的?他竟能真心为朝廷和陛下着想,自求远黜难道这便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只是这样一来,库狄画师在万年宫救了自己,救了陛下也救了她的一番大恩,自己却不知何时才能还得上了……

远远传来了更鼓的声音,竟是已到了四更。夜风里的寒意越发重了,阿豆已忍不住缩着脖子轻轻的跺着脚,王伏胜看了他一眼,正想开口,就听见帘内传来了高宗略带叹息的声音,“今日我便会下旨,你三日之内便须离开长安,你且放心,待你在西疆立功,朕必召你回京都,让你替朕掌选天下人才”大约是话说得有些多了,他的声音里微微有些嘶哑。

裴行俭声音却依旧清朗温润,“多谢陛下,臣这便拜别陛下,愿陛下龙体康安,福寿万年。”

屋里传来来一阵衣襟响动的轻微声音,王伏胜和阿豆相视一眼,都站直了身子,却听高宗突然笑道,“且慢,我差点忘了一事。说来今日这番变故全是因你有相人之能而起,你也曾跟朕评点过不少才俊,却不知依你所见,武昭仪的面相如何?”。.。

第146章 有所不为 百般刁难

咸池殿的西殿里,隐隐飘荡着一股宁神的淡淡香气,每个人走路时都小心的放轻了手脚。王伏胜站在门口,只举得脑袋正在一点一点的变得沉重,正想暗暗掐自己一把,面前的帘子一动,一条浅黄色的素面长裙停在了他的面前。

王伏胜忙行了个礼,低声笑道,“昭仪辛苦,陛下已经睡了?”

武则天微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王伏胜一眼,转身向西殿寝宫后的暖阁走去。王伏胜微微弯着腰跟了上去,心里却多少有些打鼓。

西殿的这间暖阁如今早已被布置成了书房,平日只有武昭仪会用。与东殿里布置精致的那间书房不同,这间屋子里只有几个简单的柳木书橱,又设了案几等物。案几不远处的六曲屏风后,隐隐还能看见一张大床。

武则天在案几旁边的月牙凳上坐了下来,又挥手让玉柳等人退到了门外,这才微笑着看向王伏胜,“阿胜也是熬了一夜吧?又跟着上了早朝,如今看着脸色都有些白了。原该让你早些歇下的,只是昨夜圣上走得那般恼怒,回来时心情似乎还有不悦,到底是出了何事?我不好扰了陛下歇息,只能来问问你,裴明府是否还好?圣上可是问清了事情缘由?”

王伏胜忙道,“启禀昭仪,圣上已是问清了事情的缘由,裴明府的确不曾说过那般大逆不道的话,他原是入了太尉和褚相做的局,如今却是有口难辩了。”

武则天顿时松了口气,“我便说裴守约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便是了只是我怎么隐隐听了一句,说是早朝上依旧下了贬他的旨意?难不成我是听错了?”

王伏胜回道,“昭仪有所不知,这是裴明府自求贬黜的,说是不能陷圣上于两难之地。”他口齿原本伶俐,三言两语,便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武则天轻轻点头,半晌叹道,“裴守约果然是个懂进退的,竟有这般的心胸与眼光,陛下真是不曾看错人。只是这样一来,他去西州也就罢了,我倒是真有些担心库狄画师,她身子单薄,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这份苦。”

王伏胜一怔,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武则天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笑道,“陛下就这样让裴守约去西州了?”

王伏胜忙笑道,“哪里,自然还留他说了些话,问了他对西州事务的许多看法,小的也不大懂,只是听着裴明府回话的语气似乎都颇为把稳。然后圣上便让他接旨三日内离都,又道日后必让他回来掌权人才铨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