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的一位小吏大约是得了吩咐,笑着走上前来,把袁公瑜与裴炎都请到了东堂的外屋落座,又捧上了两杯酪浆,裴炎原本是沉默寡言的性子,袁公瑜此时也有些心不在焉,随手翻了翻带来的文书,便默默出神,从裴行俭想到武昭仪,又想到最近朝堂上的种种事端,心里忍不住冷笑:都到什么时候了?裴行俭还想两面讨好么?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像自己这样不被太尉待见的人,日子才会真正好过起来……
眼见阁外的阳光已经微弱了下来,外堂里也渐渐不闻来往人声,连小吏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袁公瑜不由皱眉着看向裴炎,“早知如此,今日应当与你一般宿值,倒是更便宜。”
裴炎也叹了口气,今天这顿宰相会食实在长得离谱了点,他们再会食下去,莫说袁公瑜今日要想回家必得先去叫门吏打开坊门,自己回皇城的官署值夜时,只怕也用不上宫里赐下的晚膳了。
两人正相视苦笑,就听西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声音,袁公瑜忍不住长长的出了口气,推案便站了起来,却听到了中书令来济浑厚的声音,“唯今之计,还须我等同心协力,总不能眼见圣上将要贻笑天下而一言不发”
袁公瑜一愣,突然意识到,也许几位宰相并不知道自己在东屋,不由停住了脚步。就听长孙无忌冷笑了一声,“岂止是贻笑天下那么简单,今日裴守约之言难道说得还不清楚?”
来济沉声道,“我只当裴守约不过是骑墙观风之人,没想到依旧有这样一份心肠,只是圣上待他甚厚,此话他为何不与圣上明言?。”
褚遂良长长的叹了口气,“正因圣上待他甚厚,今日他才找到太尉与我。所谓人微言轻,他去禀告圣上,圣上听得进去么?唉,武氏为后,则国家祸乱必自此而起。裴守约身负相人之术,此语只怕绝非儿戏”
袁公瑜顿时变了脸色,回头看了裴炎一眼,裴炎也神色冷峻的站了起来,突然几步走上,掀帘而出,声音清朗的道,“下官见过诸位相公。”袁公瑜暗暗跺脚,深悔自己今日带了这么个以君子自居的愣头青过来,只得面带笑容跟了出去。
从西堂里出来的几位宰相顿时都愣了愣,还是褚遂良第一个笑了起来,“都怪我,竟是把袁中丞都忘了,来来来,我们到这边说话。”
袁公瑜定了定神,给几位宰相都见了礼,便带着裴炎跟着褚遂良进了后堂,双手奉上??遂良点名要的监察御史巡视长安的相关文书,笑道,“这些巡京事务多半是裴御史经手,下官特意也把他带来了。”
褚遂良点了点头,明显有些心神不定把文书翻了一遍,又随口问了裴炎几句便笑道,“时辰不早,这些文书我先留下,你们还是回去宿值罢,若是再不回御史台,只怕连宫中发的通中枕、青缣被都要领不到了。”
袁公瑜此刻心思也全不在文书公务之上,更不欲解释今日自己并不宿值,闻言忙笑道,“多谢褚相体谅,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了,褚相若有不明之处,随时遣人召唤下官便是。”
政事堂后堂青色的门帘被有些急切的掀起又蓦然落下,遮住了两个多少有些行色匆匆的的身影,长孙无忌从侧门缓步踱了进来,看了依然微微飘荡的门帘一眼,捋着短短的胡须笑了起来,身后跟着的来济却眉头紧锁。
褚遂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太尉神机妙算,这两位看来对此事已是深信不疑。”
来济叹道,“莫说他们,若不是适才太尉实言相告,我也只当裴守约真说了此语。”
褚遂良笑道,“只怕明日此言便会传到圣上的耳中,咱们总要提前一步,明日早朝后便要多教几个人知道此事才是不过我却有些担忧,圣上如今颇为杀伐决断,会不会就势便处置了裴行俭?”
长孙无忌瞟了来济一眼,淡淡的一笑,“圣上的性子我也知道几分,他再是震怒也定然会召裴守约觐见,多半也会相信裴守约的辩解。届时他若不处置裴守约,或者处置得轻了,则前功尽弃,朝中文武都会知道深受圣上宠信的裴守约竟然找到你我,断言武昭仪为后则祸乱国家,而圣上也不甚过问,岂能不生疑虑之心?他若处置得重了,裴守约自觉无辜,为日后前程着想,焉能不自辩几句?所谓小人常戚戚,李义府等人何等精乖,一旦明白裴行俭只是被你我算计,而圣上却立刻待昔日宠臣如弃子,又岂能不生动摇之心?”
“何况如今你我处处被动,中书省已为李义府把持了大半实权,圣上又数度夸赞裴守约有识人之明,显见是想让他入吏部,吏部乃是朝廷重中之重,若让裴守约携相人之名与圣上恩宠而入部为官,则朝政更不可收拾。咱们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日之事一出,圣上无论如何处置裴守约,都绝无让他再入吏部的道理”
来济点头不语,褚遂良也笑道,“还是太尉思虑周全,无论如何,此事裴守约已断然没有自辩的余地,一则他不似李、许诸人,此前从未说过偏向武昭仪之语,二则他才多大?满朝文武岂有信他而疑心你我的道理?”
长孙无忌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收拢,叹了口气,“便是疑心你我又如何?你我深受先帝恩遇,绝不能为自己的名声,便坐视圣上因一个前朝宫人而成为天下的笑柄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以挽回局面了。圣上终究是年轻气盛,一心想一言九鼎,才会如此作为,他便是此刻不解你我的苦心,日后也终究会慢慢明白。”
窗外远远有鼓声传来,长孙无忌不由目光沉凝看了出去。高高的宫墙之下,夕阳已坠,而暮色未合,长安城的各大钟鼓楼上响起的暮鼓之声,在宣告着这一日的结束。
太极宫的各处宫门与宫外的坊门在隆隆声中依次合上,负责宵禁的金吾卫列队待发,而在承天门外,一骑快马在皇城中的天门街上飞驰而过,直奔宣阳坊的应国公府而去…
第145章 顺水推舟 无可辩解
熬得浓浓的微白骨汤中,是切得细细的雪白汤饼,配着碧绿的葱花和金黄的蛋花,看上去分外诱人。
裴行俭瞟了一眼面前的四瓣海棠青瓷碗,微笑着看向琉璃,“今日的廊下食太官署上的便是汤饼,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你做的这种高汤不托了,顿时只觉得那一碗温水汤饼索然无味。”
琉璃笑道,“我看你是早间出门前葫芦头多吃了两个,那时还没胃口罢?”
裴行俭想了想,也笑了起来。
琉璃动手给裴行俭盛了一小碗肉羹,“你快趁热尝尝这没忽羊羹,用的是冯翊羊的脊肉,与平常味道不同。难得他们昨日采买到了正宗的冯翊羊,不然今早也不会给你备了葫芦头。”平日里,她让厨房给裴行俭准备的早朝时垫肚的点心,都是更好消化的小蒸饼或玉面尖。
裴行俭低头尝了一口,笑着点了点头,看看案几上除了家常的几味,还有一条烤鲤和一盘熊鹿双拼,不由奇道,“今日怎么还是这般丰盛?”
琉璃心道,这安稳饭如今是吃一顿少一顿,此时还不挥霍更待何时?想了想叹了口气,“这不是白白放走了一个美人,回头一想觉得好不可惜,只得多做几样美味来安慰安慰自己。”
裴行俭一脸恍然大悟,“嗯”了一声,“如此说来,我更要多用一些才是”
琉璃想白他一眼,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自己撑不住先笑了。
两人用过饭,待阿霓几个收拾了杯盘退下,琉璃便想起身,却被裴行俭伸手轻轻一带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琉璃笑着伸手推他,“别闹,我今日忙了整整一日,身上腻腻的,净房里热水都已备好了,我去去就回。”今天她又借着挪库房装那永远不会到来的二十二万贯钱的名义,把家里的库房好好盘点了一番,大致弄清楚了到时除钱帛外还能带走多少金银器,忙得这一身大汗……
裴行俭捉住了琉璃的双手,笑而不语,看着琉璃的眼神却深得有些异常。琉璃心里不由一动,“怎么了?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缓缓摇了摇头,突然道,“琉璃,我原先就曾说过,不欲留在长安,若是我有机缘外放,你可曾想过要去何处?”
琉璃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去西疆?”
裴行俭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恩师此次已被任为葱山道前军总管,圣上却以军费吃紧为由迟迟不肯发兵,我的确有些放心不下。”
琉璃笑道,“既然你想去的是西疆,那我想去的自然也是西疆。”
裴行俭的眼神突然有些凝滞了,半晌才微闭双眼长叹了一声,“琉璃……”琉璃也很想叹气,终于只是抬头认真看着他,“今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行俭目光变得有些悠远,语气却十分平静,“也没什么,不过是去门下省政事堂向褚相还那卷张伯英的字帖时,承蒙长孙太尉和褚相看重,特意把我叫到内室多谈了几句。”
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琉璃心中暗惊,忙问,“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裴行俭低头看着琉璃,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自嘲,“我若告诉你,他们先是让我把朝中诸位同僚的墨书长短都评点了一遍,然后便当众大赞我目光如炬、胸怀天下,你信也不信?”
琉璃瞪大眼睛看着他,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怎么会这样?随即便醒悟了过来:原来是这样她这些天虽然早已暗地准备,却一直有些不解,裴行俭就算对武昭仪有防备之心,也想去西域助老师苏定方一臂之力,但怎么会找到素无交往的长孙无忌去说什么“若立武氏为后,则国家祸乱必起”?这种话一传出来,不但是彻底得罪了武则天,更是彻底背叛了高宗。而她若是记得不错,永徽末年但凡反对武则天为后者,下场都极为凄惨,他这个最先公开表态、言辞最激烈的刺头却成了唯一的例外……原来,如此长孙无忌好歹也是一代名臣,没想到竟会使出这种不入流的手段来那么,他便是索性顺水推舟了?琉璃只觉得心里松了口气,索性笑道,“这有什么?你本来便眼光精准,他们这般赞你也平常得紧。”
裴行俭诧异的看了她一眼,随即微笑起来,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傻琉璃,这世上也就是你,认为我什么都是好的,还觉得别人都该觉得我好。”
琉璃笑吟吟的扬起脸,“你自然是最好的,如今那些觉得你不好的人不过是没长眼而已”他可是裴行俭啊裴行俭怔怔的看着她,良久才叹了口气,将琉璃整个人环入了自己的怀中。
琉璃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心情一片安宁,听着他又叹息了一声,只得抬头也叹了口气,“今**是去上过香么?衣服上的香烛味,比我身上的灰尘味怎么还要大些?像咱们如今这样,算不算臭味相投?”
裴行俭不由笑了起来,“再没见过比你更爱胡说八道的小东西”
琉璃认真的点了点头,“正是,谁不知你裴明府阅女无数……”
裴行俭再也忍不住,伸指便在琉璃额头上一弹,“越发胡说了”看着琉璃捂着额头抱怨,眼里却藏着黠慧的笑意,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意,胸口一涨,伸手揉了揉了她的头发,把她的头轻轻按在胸口,半笑半叹着低声道,“琉璃琉璃奈若何?”
这是什么话他当自己是项羽么?琉璃心里腹诽,闷声应了一句,“守约不逝可奈何?”只听裴行俭在头顶上大笑起来,笑声里终于没有了那股沉闷,不由也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