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盆血水端出去,一根根银针扎进皮肤,冯令仪仰卧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的仿若白雪堆就。
“薛郎,”小娘子努力瞪大眼睛,犹抱着一丝希望似的,目光灼灼的看向他,“真的……没有了?”
她盼了五年,为此付出了无数努力,光汤药方子就换了三个,一个比一个苦口。他知道她有多么想要一个孩子。
“以后还会有的。”郎君忍下心酸,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这次是不小心,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会有了……”她眨了两下眼睛,泪珠便从眼角源源不断的滑进鬓发,“刚才我听见了,他们说我思虑过甚,不宜生育……”
“若真是不宜生育,这个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教她哭的也难过起来,眼眶又酸又涩,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他们不过是怕你降罪,提前给自己找好说辞罢了。”
“外面都说……是我……干了天合,牝鸡司晨,菩萨……才不肯给我们孩子……”
“胡说八道!”他小声叱了她一句,豆大的眼泪砸进她的枕头里,“我们令仪勤政爱民、鞠躬尽瘁,菩萨怎么忍心不给你孩子?”
她终于抽噎着嚎啕起来:“飞卿,飞卿……”
那一年的重阳射礼,齐王、申王等近支宗室以‘天象有异,月妨紫微’为由,上本请陛下择一嗣子。
“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虽则年轻,亦不能不为冯氏江山考虑。”
理由正当的无可指摘,倘若没有话里话外将无子的错处推给‘月’,推给皇夫薛廷就好了;如若齐王长子不是年方八岁,满神都的道士、僧侣没有在一夜之间认定他的属相与女帝相合就更更好。
李修言嗤笑一声:“下里巴人的手段,还以为谁都在乎名声。”
次年元日大典,李相亲自上表,愿为陛下择选妃君以充裕后宫,绵延帝嗣。
一石激起千层浪。女人纳妃闻所未闻,圣后与先帝虽说都有男宠,但谁不知道那仅仅是‘男宠’,上不得台面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名分,朝臣与之私下见面,礼都可以不必行的。
“李公究竟想做什么?”崔家郎主为此专程上门见了他一面,说话时花白的须发微微抖动,“她不肯过继,悄悄送几个漂亮孩子进宫不就行了,闹得满城风雨,岂不叫天下人笑话?”
李修言抬腕煮茶,闻言挑眉反问道:“皇帝纳妃,有什么可笑话的?”
崔公眯起眼睛,他又不肯再说了。今年神都开春早,几支白梅凌风怒放。
“崔公难道不觉得,她与薛廷、与薛家联系太紧密了吗?”
番外四岂弟君子,莫不令仪(十五)失子之后冯令仪很是意志消沉了一阵,旁人或许看不出来她照常上朝,议政,纳谏,与平素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哀恸神伤绝瞒不过李修言的眼睛。
他毕竟长了她十七岁。
纳妃一事于朝中掀起波万丈,齐王到底不是傻子,反应十分迅速,除了自己的长子,转口将刘家的几个孩子也列入了过继人选之中。是日冯令仪下朝,还没踏进甘露殿就听人通报说皇夫殿下来了。
“怎么了?”为了行善积福,最近至尊正大力推行水碾硙(一种水利设施,用以加工稻谷,节省人力),首先是各大寺庙,其次是高官勋贵之家,最后是地方豪族。如今两京名门蓄奴成风,有了水碾硙,或许能多释出一些人口。
四目相对的瞬间薛廷不由一愣,他没想到不过数月时间,又有无数药材补养,尚且年轻的女帝还是憔悴消瘦成了这样。
“……纳妃一事,陛下已有定夺了吗?”
她猜到他是为此事而来,一壁命人上茶一壁卸妆更衣,屏风后传出浅浅的笑声:“怎么,你吃醋啦?”
这招不可谓不釜底抽薪,从如今的棋面上看确是一步好棋,但她没有分毫要松口的意思。
开了这个口子,日后谁都能往她身边塞人了。
沉默良久,薛廷闭了闭眼,终是开口提议道:“教义坊里那位郎君,请陛下将之接进宫来吧。”
她以为他不知道,或者说她希望他不知道,他就蒙上眼捂上耳,假装自己一无所觉。冯令仪对他的感情不掺假,她的爱情和无奈郎君点滴看在眼里,此时只要继续装聋作哑,等着她把痕迹清理干净就可以了。
人是她找的,亦是她杀的,与他没有丁点干系。
可他真的能够说服自己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日后午夜梦回,他真的能拍着胸口告诉自己,那个无辜郎君的死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吗?有时薛廷也痛恨自己的妇人之仁,他依然喜欢她,爱慕她,希望能跟她白首偕老、儿孙满堂,但他无法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或许很喜欢她的男人悄无声息的、如蝼蚁般消失在这世上。
归根到底是他的错吧,他无法令她怀孕,她才这么痛苦为难。
“你胡说什么?”气氛凝滞了一瞬,她惊怒、惶恐又不解的看着他,仿佛无法理解他话中传达的意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们还会有孩子的,我们……”
“陛下已经二十二岁了,还有几个五年能拿来肆意蹉跎?”
先帝驾崩时尚不及五十,撒手留下年仅十二岁的皇六女。因为年幼,她无法亲政;因为年幼,登基后被迫当了数年傀儡皇帝,如果时光倒流,冯令仪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当这个皇帝,但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让类似的事再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孝诚十年,夏秋之交,八位由李相亲自遴选的功臣之后进入太极宫。
也许是感情逐渐淡却,也许是被人叫破肮脏秘密的难堪,那之后冯令仪不再频繁出入清宁殿。她依然挑最好的东西的给他,最昂贵的丝绸、最名贵的古玩、最珍奇难得的药材书帖、笔墨纸砚,甚至,某年元日于阗国进贡了一整块浓碧嫣红的双色翡翠,被她命人雕作了一对鱼龙芙蓉的玉如意,一头是金鲤蜕身成龙,一头是芙蓉含露怒放,分毫毕现、巧夺天工,谁见了都要赞一声皇家气蕴。但唯独这件东西,她没有找到机会送给他。
越来越多的少年郎君进入视野,陛下反而无心享乐,闲暇时只喜欢闷在甘露殿里,好像如此就能留住滚滚的时间。
“陛下……”孝诚十二年春,清宁殿的掌案太监慌里慌张过来告病,说薛廷似有不虞,已经上吐下泻、呼吸不畅两天了。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一刹的感觉,像浑身血液被抽干,抑或是佛经中所说的业火焚身之苦。冯令仪慌得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扶在常禄儿手上不住的祈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做的孽,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不要错怪到他身上。
不要把他带走。
番外四岂弟君子,莫不令仪(十六)薛廷很少生这样的大病,他有咳疾的事宫里人尽皆知,因此每逢换季便格外小心,谁也没料到这次的病情会如此来势汹汹。
诊脉、施针、服药,清宁殿里尽是呕吐过后的酸腐味,他好容易醒来,见到的第一幅景象就是她在问罪骂人。
“别……”头脑昏沉沉的,郎君一时忘了今夕何夕,无奈又好笑的出声唤她,“别迁怒他们啦。”
冯令仪浑身一僵,回眸看他时尴尬、紧张的神色从脸上一闪而过:“我没有……”
“那还叫没有?”他试图坐起一点,被她重新摁回被子里,“他们不过是依例办事,病来如山倒,谁也不能完全预料到的。”
她抿着嘴没再说话。
病倒前熏风殿的杨郎君曾来给他请过安,不论事实究竟如何,总之人已被她废黜,现在幽禁在掖庭受刑。
双方非常默契的,谁也没有主动提及发病的原因。